皇帝寢宮中,粉色的簾子環繞整個房間,門口守衛着數十親兵,兩側羅列着訓練有素的丫鬟。一片帶着香氣的桃花花瓣順着暖暖的徐風吹進屋中,落在白皙的小腿上。
任銀行咬着下脣,坐在椅子上,身上還穿着自己的棉麻破衣服,牢牢地護住自己腹中的孩子,眼神中是滿滿的警惕和敵意,手裡緊緊地攥着一塊繡得歪歪扭扭的手帕,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蹲着的女醫慧言。
慧言伸手在淤青的小腿上推拿了幾個來回,淤青只是凝結在一小片,卻疼地任銀行皺起眉頭,在逃跑的時候她不慎摔倒,腳扭到了,小腿也重重砸在了柴刀上,碰地青一塊紫一塊。皇帝下了命令,窮盡宮裡最好的草藥,必須要在一旬內讓任銀行的腿傷疾恢復。
慧言伸手撫了兩下額上滴下來的汗珠,又一次拿起一旁花案上放着的藥包,任銀行卻執拗地推開她,眼神中滿是威嚴,慧言一愣,手中的藥包是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陛下,這藥臣今日是必然要給您上的,您這腿上的傷,若是不及時處理,傷及筋骨,臣的性命也就保不住了。”慧言伸手撫摸了兩下額頭,豆大的汗珠再一次滴落下來。
任銀行擺擺手,低頭瞧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帕子,眼神中滿是擔憂,卻沒有回答慧言的話,但是隻要慧言拿起藥包,她就立刻死命地將自己的腿挪動到一旁,不由分說,就是不讓上藥。
慧言無法,她曾經聽師傅說過這位先帝的本事,一介女流,卻能讓遠近的男人聞風喪膽,帶着一羣農家漢子成立了天啓神莊。若不是當今聖上用了不正當的手段,不然這天下是沒這麼容易就易主的。
“去告訴你們那個皇帝,藥我不用,飯菜也不需要送來,我就算餓死在宮裡,不會用他蘇墨卿的一分一毫。”任銀行眼神冷厲,由不得半點商量。慧言不知道如何回,只能僵硬地先將手裡的藥包放在桌上。
就在手觸碰花案的一瞬間,來自大殿門口的一陣冷風突然吹來,吹地慧言的手一陣戰慄,任銀行擡眸,眼神中頓時滿是厭惡。慧言驚恐,正要回頭,手中的藥包被皇帝一手拿過。她急忙下撤,跪在一旁,“陛下來訪,臣未恭迎,請陛下贖罪!”
明媚的陽光隨着蘇墨卿進門來,陽光中,他身着龍袍,人彷彿是天外的太陽神,渾身上下透着貴麗,鋒利的下頜線透着凜冽的寒光。
“這藥,太上皇不想用麼?”蘇墨卿冷冷地看着面前椅子上面無表情的任銀行,任銀行皺着眉頭,感覺他話裡有話。她對他已經是極其厭惡,不想再和他多說半句話。
蘇墨卿低頭瞧了瞧身旁跪着的慧言,脣角勾勒起一絲冷血的笑容,“慧言今年才十六歲嗎?是不是上個月剛跟着溫太醫學的?”
慧言低頭應聲到,“是,皇上明鑑!”
“那很不錯,如果今天太上皇這藥貼不到腿上,如果今日御膳房送來的飯菜沒有吃完,那你的命就到頭了。”
蘇墨卿冷冷說道。
慧言的臉嚇地煞白,跪在地上哆嗦起來,一時間語無倫次,一句話都不敢說。任銀行皺着眉頭,不忍心地瞧着跪在一旁的慧言,心生憐憫,雖然知道如今的皇宮,如今的天啓神莊已經不是當年她離開的時候的樣子,但是這樣一個大好年紀的姑娘,她實在不忍心就這樣因爲自己而慘死。
任銀行擡眸惡狠狠地看着蘇墨卿,聲音低沉地說道,“慧言,上藥。”
慧言驚訝地以爲是自己出現了錯覺,擡頭確認了一番,而後急忙連滾帶爬地上前給任銀行上藥。蘇墨卿很滿意地笑笑,轉身準備離開。任銀行冷笑一聲,喊住他,“若是想讓我留在皇宮,總是需要給我一個合適的身份,太上皇,可不是你這窮酸的配置。”
蘇墨卿側過臉,精緻的輪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輕輕一挑眉,眼神中滿是得意,“我可沒說,讓你做太上皇。”
“傳令下去,卷梧宮今日起封立爲東宮,任銀行封爲皇后,三日之後行冊封大禮,賜予皇后冊寶!”
任銀行一愣,“蘇墨卿,你瘋了?我腹中的不是你的孩子!”
“你若是敢動我腹中孩子,我和你拼命!”
蘇墨卿眼神中微微透出一點淒涼,盤握在身後的雙手有些顫抖,強行鎮定住自己,“你是皇后,你的孩子,就是朕的太子。”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半個字都不在多,兩側守候的宮人都震驚了,紛紛跪在地上不敢擡頭。此前太后和蘇貴妃家中給皇帝施加了很大的壓力,冊封皇后的詔書就像是燙手一般遲遲沒有頒佈。如今任銀行回宮的第一日,就得到了如此冊封。今後勢必成爲後宮最受寵的第一人。
偏宮。長長的紅磚宮牆圍成寬闊的巷子,兩個宮女在前方的宮牆側緩緩行着,小翠手裡端着一盤很有吃相的雪花酥,和另一個宮女閒談。得知太上皇回到宮中,十分吃驚,原地頓住腳步。
手中的雪花酥一時沒有端穩,連盤子都摔在地上,哐啷一聲纔將小翠從震驚中拉回來,她急忙附身去撿起,一側的宮女也蹲下身子。
“翠姐姐,這雪花酥可是宮裡一個個都是有數字的,你這弄髒了,蘇貴妃豈不是又要毒打你了?你怎能這麼不小心呢?”
毒打不毒打,小翠現在無暇顧及,她意識到主子真的還活着,眼神的淚光閃閃,來不及難過和驚喜,急忙收拾好轉身就去了御膳房。
御膳房裡的廚子都忙着,幫廚的丫鬟明日裡就十分不好說話,瞧見小翠,原本是敬着的,現在皇后即將冊封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日後蘇貴妃就要失寵了,她再也不可能在宮裡叱吒風雲。所以今日御膳房衆人瞧見着急忙慌的小翠,眼神都格外奇怪了些。
“再配一份?姐姐,你以爲這是何物?是針織司的好衣裳,還是玉雕司的一塊玉佩?這雪花酥是進貢的稀有貨,宮裡都是有規矩的,蘇貴妃宮裡是六塊,卷梧宮裡是十二塊,你自己的過錯,我們如何給你擔待?”
小翠心裡着急,現在這個時候蘇貴妃的心裡正是噴火,若是她一下子撞在她這火山口上,肯定是沒好日子的。從前她並不將生死放在心上,那是因爲自己的主子沒了,如今主子還好生地活着,她一定要好好地挨着,捱到一天可以和主子相見相認,再好好地伺候她。
“好姐姐,你是我姐姐,你就行行好,這點心,也就是你們多活幾塊麪糰的事兒,你就幫我這一回,我給你好首飾,你要什麼給什麼!”
小翠連連央求道,可幫廚的丫鬟就是不同意。雪花酥的糕點每一塊都要雕刻宮裡的印記,沒誰敢多做一塊,都是象徵着皇家的權威的。“那邊兒的溫箱裡放着給皇后娘娘的十二塊,你若是本事大,大可以去找皇后娘娘求情啊!”
後廚傳來一陣鬨笑。
找皇后娘娘求情.小翠難過地低下頭,大大的眼睛中閃爍着淚花,她比任何人都想見着皇后娘娘,她如今忍辱負重一個人在宮中,日後的日子肯定是苦的。可是.
小翠現在的身份,是蘇貴妃的貼身丫鬟,聽說蘇貴妃的爹已經從洛陽到了天啓,很快就會入朝爲宰相,到時候蘇貴妃勢必要和皇后娘娘好一番較量,如今她容貌大變,皇后娘娘又怎麼幫助她呢?
“怎麼了?”
門口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任銀行穿着一身粗麻布的衣裳緩緩走進來,門口幾個廚衛一開始還未曾認出來,看着任銀行渾身上下氣宇軒昂,一股帝王之相,才知道這是先帝,也是今後的皇后娘娘,急忙紛紛下跪。
任銀行進門來,小翠緩緩回過身子,擡眸正對上任銀行溫柔有力的雙眼,眼中的熱淚差點沒有噙住,急忙垂下眼簾遮掩,半跪着身子行了個禮,“參見皇后娘娘。”
這丫頭.任銀行頓挫了,恍然了,眼神中的那股清澈和純粹,她十分熟悉,就像是很多年前見過的人一樣。可是杏湫已經故去了,那個對她最好的小丫頭,已經離開了。
一旁幫廚的丫鬟嘴尖告狀,指着小翠的腦袋數落了一番,將小翠的身份,來這兒的目的都一一道了個明白。
小翠聽地無地自容,跪在地上不敢擡頭。任銀行側着眼瞧了瞧幫廚的丫鬟,打斷了她滔滔不絕的告狀,“這雪花酥,宮裡只有十六塊?”
丫鬟回道,“不錯,依照宮裡的規矩,雪花酥是隻有品階高的妃子,才能享用,但是因爲原料十分金貴,每個月宮裡必須要限制數量。”
“行了,你將我那十二塊,分一半給她拿回去交差。”任銀行淡淡說道,“我不喜吃甜食,如此簡單的事情,莫要爲難她了。”
跪在地上的小翠一滴淚滴落在地上,就算主子受了這些年的苦楚和委屈,還是待人如此溫和。哪怕知道她是敵人的丫鬟,也不曾吝嗇。
丫鬟苦着臉,這一弄,倒是她裡外不是人了。“皇后娘娘,這是宮裡的規矩,皇上親自定下來的,我是不好做的呀,再說這丫頭小翠,平日裡最是囂張跋扈的,若不是仰仗蘇貴妃,我們並不想慣着,如今皇后娘娘來了,這些人都是該好好治治的!”
任銀行冷冷地瞧了她一眼,“蘇貴妃於我,並不是敵人。她的丫鬟,就更加不是。”說着,任銀行伸手將跪在地上的小翠扶起,身旁的慧言識趣,上前將雪花酥裝在籃子裡,遞給小翠。
小翠感激地不知說什麼好,只是連連地道謝,說着娘娘萬安。任銀行瞧着她有些躲避的眼神,容貌是可以變化的,但是眼神不會。看了許久,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抓着小翠的小臂,任銀行輕輕鬆開,眼神中閃耀起動然的一笑,淡淡說道,“你這丫頭,倒是很像我的一個故人。回去伺候你主子吧。”
小翠眼睛一紅,謝了一聲便回去了。
卷梧宮裡丫鬟魚貫而入,自建宮以來就空置的東宮,直到今日才終於等來自己的主子。知道皇后娘娘是當年妙手慈心的任銀行,進宮的丫鬟們都十分開心,說不出的高興,連幹活都是麻利的。偌大的院子中栽種了成片的桃花,十分美麗。清風徐來,都是淡淡的,浪漫的氣息。
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是皇帝親手設計的。
“若說皇上,對咱們的皇后娘娘,真是在意啊!”
“可惜了,皇后娘娘腹中已經有所出,你說咱們皇上得是多愛到骨子裡,才能連這些也不在意?”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咱們皇上也不例外呀!”
慧言扶着任銀行到了門口,還要跟着進去,任銀行擡眸瞧了一眼,倏地停住了步子,側目朝一旁的慧言瞧了瞧,將手收了回來,淡淡說道,“送到這兒就行了,回太醫院去吧。”
慧言急忙說道,“娘娘,皇上讓臣陪在您身邊,照顧您的飲食起居的.”
“不必了,”任銀行拒絕,擡手在院中指了一道,“院中這些人,都是伺候我一人的,足夠用了。我是個是非之人,不想沾染旁人,我有貼身的人,不是你。你是個學醫的苗子,回去跟着溫常德好好學,日後救濟病患,比鎖在這宮牆中有意義地多。”
瞧着任銀行獨自一人堅毅走入,不讓身旁丫鬟攙扶的背影,慧言心頭涌現出一股敬意。從下家中父母都和她講,女子家家,能求取一個好的夫君,相夫教子,便是一生最大的追求。
做個女醫官,日後救濟病患皇后娘娘是第一個和她說這話的人。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觸動了她的心,她緩緩地踏出卷梧宮,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或許,她真的能做到一些事情?
或許,她真的可以改變一些事情?
偏殿。六塊雪花酥整整齊齊地擺在飯桌上,周圍候着的幾個丫鬟神情凝重,誰也不敢大出一口氣,門口的簸箕裡放着一些瓷碗的碎片,都是蘇貴妃摔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