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曼殊走遠甚至離開,易白都不曾走出房門。
陸修遠放心不下,急急忙忙衝進來,就看到他耳尖有些紅,臉色卻是前所未有的古怪,眉頭皺得死死的。
“阿白,發生什麼事了?”陸修遠急得不行,自打把阿白接回來,何曾見過他這副模樣,簡直急死人了。
“沒事。”易白擡手,指腹無意識地剮蹭過被曼殊吻過的地方,隨後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又狠狠地抹了一下,像是要把上面的什麼東西給徹底擦去。
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沒事纔怪了,陸修遠緩緩神,說道:“女帝已經走了。”
“嗯。”易白簡單回答了一聲便再沒有多餘的反應。
“阿白,你是不是受她影響了?”陸修遠問。
“怎麼可能,兄長多慮了。”易白彎下身,慢條斯理地把棋子收起來。
“你知道嗎?很多年前,我頭一回出海,險些遇到海難,是女帝讓她的人救了我,就因爲這件事,我欠了她一個天大的人情,曾許諾過,只要她有求,我必應。”
易白眸光微動。
“可是她來了南涼這麼些天,一直都沒有對我提出來,我還以爲她已經忘了的,直到剛纔她要走的時候,在門外對我說了一句話。”
“她……說了什麼?”易白腦海裡第一時間浮現了某種可能——女帝保不齊會以此來要求陸修遠,而這個要求,會與他有關。
“她說……”
易白收棋的動作頓了頓。
“她說假如有一天你想去麒麟國,讓我親自帶你去。”
易白松了一口氣,很明顯要讓女帝失望了,他不想去,也不會去。
“我來吧!”看着他幾次出錯的樣子,陸修遠走過來,從他手中接過棋盒。
易白順勢在一旁坐下,隨手翻看了一下小几上曼殊留下來的幾本書,全是關於道教修行的。
他不知道她爲什麼突然對這種書感興趣,不過看看她在旁邊寫的批註以及個人見解,這些書絕對不是拿來做做樣子的,書卷上的部分見解甚至透露出她對於道法濃厚的興趣。
陸修遠走過來,很隨意地翻了翻那些書,“她還說,總有一天,她會再來南涼的。”
易白沒說話,他想起自己看到的那個異星盤——陰陽對調。
起初的時候,他壓根沒聯繫到曼殊身上,直到陸修遠告訴他,麒麟國是女尊國,易白才反應過來。
也正是因爲知道這位麒麟女帝便是星盤上顯示與自己有宿命糾葛的人,所以他想方設法避開她,那天她突然鑽進他的馬車,原本他該驚訝的,可還是維持住了鎮定,他要做到心如止水才能阻止這場孽緣的開始。
她說他心不靜,做不了修行之人,她說他有慾望,所以能手刃那麼多鮮活的生命,她還說……不懂愛的人感情殘缺,沒法真正入道,更領略不了何爲大愛。
易白一遍一遍地翻着經書上她的註釋,從道觀回來到今天,不過是短短數日的時間,她竟然領悟了連他都領悟不了的很多東西。
越往後,易白臉上的震撼就更深一層。
直到最後一本,最後一頁,她寫了一排字:我本欲贅你入魔,卻被你度化成仙。
易白猛然驚醒。
陰陽對調,陰陽對調……
錯了,全錯了,陰陽對調不是指女尊與男權的衝突,而是她來過,短暫地愛過,將愛昇華,以非凡的領悟能力將道法精髓融會貫通,大徹大悟,佔了原本該屬於他的角色,而他成了那個局外人。
難怪她離開得瀟灑,難怪那一吻過後再無留戀。
自小入觀的他是師父眼中最得意的關門弟子,是同輩師兄們欽佩羨慕的小師弟,就連易白自己都覺得,他在道法上有着一定的高度,非常人能及,至少半數人對於他的境界都會仰望。
然而曼殊的到來卻告訴了他,一直以來他都把自己禁錮在“戒貪慾,守清靜”這個空間內走不出去,他誤會了何爲拋卻紅塵,他以爲那是斷情絕愛,斷絕一切與風花雪月有關的東西便能得道。
又豈知,少了陰陽道不全。
“兄長,我明白了!”合上書頁,易白眼中一片清明,之前的迷惘全都退去,就連眉心都流露出大徹大悟過後的朗然。
“明白什麼?”陸修遠也在看曼殊寫的批註,不過對他來說,那上面寫的簡直就是天書。
易白微微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我去找她,現在就去。”
陸修遠完全不懂這些人爲什麼能在短短時間內看透那麼多的東西,但對於阿白的選擇,他向來是不會質疑的,“你現在去,興許還能追上她。”
易白衝出鏡花水居,找了匹快馬騎上,朝着曼殊離開的方向追去。
知道她們會去渡口換走水路,他一再地加速,等到了渡口邊才知道麒麟國的人早就離開了。
易白很快聯繫了陸家的私船,比起那載着數十皇騎護衛和戰馬的大船,陸家改良過的私船自然更快。
他用兩個時辰追上那艘船,皇騎護衛統領卻告訴他,“女皇陛下壓根就沒來。”
易白覺得難以置信,“怎麼可能?”
皇騎護衛統領道:“陛下已經寫了聖旨讓我帶回去讓大祭司監國,至於陛下……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易白捏緊手指,“除此之外,她什麼都沒跟你們說嗎?”
“沒了。”
易白只好回到自己的船上,原路返回。
適逢天降大雨,他淋了個全身溼透回到陸家。
陸修遠問他:“沒追上?”
易白抹去臉上的雨水,“她沒跟着皇騎護衛回麒麟國,但是我找不到她。”
陸修遠給他烹煮了一杯驅寒的薑茶,“沒走,說明她捨不得你,放心吧,總有一天她會主動來找你的。”
易白很清楚,如果她是以前的曼殊,那或許真的只是在跟他開玩笑捉迷藏,過不了多久,她就能自己出現,可她是“大徹大悟”過後的曼殊,那就難說了。
前者會故意躲着他,讓他找不到而最終自己出現,而後者,壓根就沒想要躲,可偏偏,他就是找不到,她也不可能突然出現。
之後,易白找了很多地方,道觀,寺廟,但凡是她有可能去的地方,他都找遍了,然而就是沒有她的任何音訊。
曼殊就好像突然不存在了一樣。
易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去堅持,他甚至連見到她的第一句話要說什麼都不知道,可他心中就是有一個信念,找到她。
至於找到以後的事,那就找到了再說。
這一找,就是三年。
三年期間,他也曾央着陸修遠帶他去過麒麟國,在那裡,他見識了真正的女權之國,見到了很多不可思議的風物,也見到了南涼的太上皇、駱嵐以及他們可愛的女兒,卻唯獨,他沒有見到她。
皇宮裡帝座空寂,無人垂憐。
她竟是離開了這麼久不曾回來。
有人說,女帝很可能已經遭遇不測,易白不信,因爲他是一路觀察着星象過來的,屬於她的那顆星只是有些晦暗,並未隕落,所以她還活着,只是去了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而已。
易白想過很多種再見到她的場景,卻唯獨沒想到重逢時,他們重演了三年前的那一幕,只不過,角色對調了。
她以居士的身份出現在靈雲觀給弟子們講法,而坐在下面聽法的人裡面,就有易白。
他擡目望着她,不愧是靈魂被洗滌過的人,由內而外的氣質都不一樣了,那樣的神聖高潔,不可褻瀆。
講法結束後,易白在水榭外攔住她。
“施主。”她將拂塵搭在手臂上,神情說不出的淡然。
“曼殊!”這是他頭一回直呼其名。
易白有些惱,一手撐在柱子上將她圈住,氣息逼近,是質問的語氣,“爲什麼躲我三年?”
“躲?”曼殊愕然擡頭,“你爲何覺得我是在躲你?”
“你若不是躲,我就不可能找不到。”
這三年,他就像瘋了一樣到處找,但凡是能想到的地方,全都訪了個遍,然而沒有就是沒有。
原本還覺得她是自然而然走的,可是後來他想不懷疑她躲着他都不行。
曼殊沉默了一下,“那麼你找我的目的是……?”
易白眼中黑沉沉的,“惹了我,你想一走了之?恐怕沒那麼便宜的事。”
說完,拽着她就往外面走。
“哎!”曼殊用力掙脫他,“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這是道觀,你與我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
易白冷笑,“反正你就是個花道姑,怕什麼?”
曼殊:“……”她招誰惹誰了?
易白見她轉身要走,忙再一次拉住她。
曼殊皺皺眉,“放手!”
易白俊臉逼近她,“你倒是‘成仙’了走得瀟灑,我卻還在魔道里苦苦掙扎,曼殊,這世上沒有你這麼絕情的女人。”
她沉默,當年那真不叫欲擒故縱,而是被易白給“洗腦”過後看透了太多的東西,突然就迷戀上了道法。
按照易白的說法,她這是將他從神壇上拉下來,自己坐上去了。
救贖了他,度化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