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大林背對着門站在一張長條桌前,身體向前傾,正在查看攤放在桌上的地圖。
我快步地走到了離他兩三米的地方,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擡起右手,舉到帽檐的位置,向他敬禮同時報告自己的到來。因爲緊張,不光聲音打顫,說出的話也結結巴巴:“報……報告!斯……斯……斯大林同……同志!中校奧夏寧娜奉命前來,聽……聽候您……您的指示!”
聽到我的聲音,斯大林轉過身來。他穿着灰色制服上衣,上寬下窄的馬褲,褲腿塞在長統靴裡,拳頭虛握着一隻菸斗。上下打量我一番後,學着我的口吻說:“報……報告!斯……斯……斯大林同……同志!……”
他臉上雖然是一副一本正經的表情,但卻把我的口吻學得惟妙惟肖,讓我不禁莞爾,室內的氣氛也因此變得輕鬆。他把菸斗換到了左手,然後向我伸出了手,親切地說道:“麗達同志,歡迎你回到莫斯科。”
和斯大林握完手,我原本應該保持立正姿勢,雙手自然下垂指尖貼着褲縫。但因左肩的傷勢未愈,左手無法完全伸直,只好彎曲着放在腰間。
斯大林再度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關切地問被他瞧得忐忑不安的我:“麗達,聽說你在前線受了傷。恢復得怎麼樣了?”
我趕緊用右手托住了左臂,向上微微擡了一下,大聲地回答:“報告斯大林同志,恢復得很好,要不了多長的時間,就能和從前一樣,拿起武器和敵人戰鬥。”
“麗達,到這裡來坐!”斯大林把桌邊的一把椅子拉出來,招呼我坐下。
看到斯大林對我這麼客氣,我不禁有些受寵若驚。雖然他連說了兩次,但我還是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沒動。直到他先在鋪着綠呢子的長桌另一端坐下,我才邁步走了過去,坐在了他指定的位置。
他把菸斗銜在嘴上,又從桌上拿起火柴盒,划着了一根火柴,細心地把火柴在菸絲上來回移動,直到所有的菸絲全發紅爲止。點着菸斗,他吸了一口,吐出了菸圈,開門見山地對我說:“麗達!前段時間,我們從自願者中抽調人手,組建了一個婦女團。最高蘇維埃在討論讓誰來擔任這支部隊的最高指揮員時,伏羅希洛夫同志向大家推薦了你。由於你當初在克里姆林宮講臺上的傑出表現,得到了大家的認同,所以這個提議得到了一致通過。當把這個任命向朱可夫傳達時,才知道你已經被任命爲了第八近衛師的代理師長,同時還得到了你在戰鬥中負傷的消息。是我親自下令,讓朱可夫安排人手送你回城養傷。……”
聽他這麼說,我才明白,讓我回莫斯科養傷的通知爲啥來得這麼突然,以及回城路上,經過路上檢查站時,那些戰士對我的態度的恭敬態度,原來都與面前的這位最高統帥有關。
我剛想對他說了一句感謝的話,他已經換了個話題:“你在前線待了這麼久,我想聽聽你的看法,從目前的局勢來分析,你覺得我們能戰勝德國人嗎?”
這個突兀的問題,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斯大林爲什麼會這樣問我,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看着他發呆。
他站了起來,把菸斗從嘴上取下來,握在手中,在桌邊來回慢慢地走着。看到我遲遲沒有說話,便停下腳步,奇怪地問道:“麗達同志,你怎麼不說話,難道對我有什麼顧忌嗎?”
聽到他這話,我心說不顧忌你纔怪,萬一說錯了話,您老人家一怒之下把我拖出去槍斃,那我多冤啊!心裡雖然這樣想,但嘴上卻不敢這麼說,臉上還得擠出笑臉,說:“我正在考慮該怎樣向您彙報。”
“那就隨便說說吧,”斯大林把菸斗叼在了嘴上,繼續在桌前走來走去,“我們就像老朋友一樣聊聊天。”
他話雖這樣說,但是我卻不敢掉以輕心,在腦子裡重新組織了一下詞語,才謹慎地說道:“斯大林同志,雖然目前的局勢對我們很不利,面對德軍越來越兇猛的攻勢,我軍的防線依舊在不斷地向後退縮着。但根據各種情況分析,再過半個月,甚至更短的時間,我們不光能擋住德軍的進攻,而且能將他們擊退到離城市相當遠的地方去。”
聽到這樣回答他,斯大林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腳步,眼看着我,大鬍子微微翹了起來。他擡手取下菸斗,用菸嘴那面朝我點了點,說:“談談你的理由!”
“法西斯匪徒進行的是非正義的侵略戰爭,而我們偉大蘇維埃祖國進行的卻是正義的反侵略戰爭,是一場幾乎全民兼兵抗擊法西斯匪徒的戰爭。……”
“停!停!停!”斯大林打斷我的話,有些不悅地說:“我想聽的是你的心裡話,而不是這種人人會說的套話!”
看到他這個態度,我知道不能再用套話空話來敷衍他,斟酌了一下,才接着說:“……遭受我軍頑強抵抗的法西斯匪徒,在經過長達幾個月的戰鬥,都已經變得疲勞了,他們原本瘋狂的攻勢正在逐漸開始減弱。他們遠離本土,深入我國腹地作戰,對後勤補給的依賴很強。但由於他們的部隊推進太快,沒有留下足夠的兵力鞏固已佔領地區,在這條長達一千多公路的補給線上,一直有我方的游擊隊和破壞小組在活動,敵人要想把物質從後方運到前線,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等一等。”斯大林再度打斷了我的話,他走到桌前,俯下身子看着面前的地圖,用手指點了點莫斯科的位置,然後向西畫了一條虛線,若有所思地說:“你的意思是說,法西斯匪徒的這條補給線,實際上是控制在我們手中的?”
“是的,斯大林同志!”我信心十足地回答說:“法西斯匪徒因戰線過長,補給不足,戰役中消耗過大,沒有既設防禦陣地和戰役預備隊,又無在冬季條件下作戰的準備。一旦嚴寒來臨,他們的士兵將會因爲缺少冬裝,而出現大量的非戰鬥減員。他們坦克和其它車輛都因爲低溫而不能動彈。……”
“分析得很有道理!”聽完我分析了將近半個小時,斯大林如釋重負地站直身體,把早已熄滅的菸斗在菸灰缸上磕了磕,然後用握菸斗的手指指我,提示說:“還有什麼補充沒有?比如說可以採取什麼措施,加劇法西斯匪徒目前的這種窘境,加速他們的滅亡?”
我思索了一下,然後緩緩地說了四個字:“堅壁清野!”
斯大林點點頭,說:“你說的這個辦法,最高統帥部早就考慮到了,並下達了第0428號命令。命令中提到:摧毀和焚燒前沿縱深40-60公里的所有居民區……立即投入所有飛機,集中使用火炮和迫擊炮,使用偵察兵、滑雪兵和游擊隊……必須摧毀所有居民區,毫無保留……。同時要求接受任務的部隊,在11月21日至12月1日10天內完成。……”
他說的很慢,但說出的每個單詞,都如同一枚重磅炸彈般砸在我的心上。雖然屋子裡很暖和,我又穿着厚厚的軍大衣,但聽他輕描淡寫地提起這些,我還是忍不住打起了冷戰。這道簡短的命令,就意味着數以萬計的羣衆將會無家可歸。雖然我也明白這在戰爭中是不得已而爲之的行動,但心中卻始終有些不忍。莫斯科周圍的居民點林立,是德軍賴以藏身和禦寒的天然依託,也只有這種不近人情的命令,才能達到把德軍從溫暖的房子裡趕到冰天雪地中的目的。
“麗達!麗達!”斯大林的喊聲把我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剛纔我居然在不知不覺中走了神,連他後面說了些什麼都沒有聽見。我趕緊把目光重新投向了他,等待說他後面的話。
“你在想什麼?”他沒有提高語調,關切地問我:“我叫了你那麼多聲都沒有聽見。”
“沒什麼,斯大林同志!”我有些尷尬地回答說:“我剛纔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就走了一會兒神。”
斯大林盯着我的眼睛,有些好奇地問道:“想到什麼事情了,居然能讓你走神?”
雖然他的眼神中並沒有流露出什麼特殊的表情,可是我卻覺得這個眼神在警告我:千萬不要說謊,你騙不了我的。我猶豫了一下,猛地站起身來,清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慌亂情緒:“我想起早晨做的一個夢,在夢裡,我見到了羅科索夫斯基將軍遇到了危險,他和集團軍其他指揮員乘坐的汽車被德軍的坦克困住了。”
斯大林聽完我的話,居然哈哈大笑起來。我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不禁愣住了。他的笑聲很大,甚至連屋外的波斯克列貝舍夫都聽見了,打開房門探頭進來想看個究竟。斯大林發現了他站在門口,揮了揮手讓他出去。
等波斯克列貝舍夫出去關上門後,斯大林才停止了笑聲,有點嚴肅地對我說:“麗達同志,只是一個夢,別爲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分神。”
“可是,斯大林同志!”我竭力爲自己辯解說:“我在夢裡見到的情景非常真實,而且指揮部所待的地方,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雖然只是個夢,但也不能掉以輕心。”隨即我把自己夢境中所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講述給他聽。
斯大林的臉色沉了下來,可能是由於我這種不知好歹的態度惹他變了臉。他把空菸斗叼在嘴上,揹着手在原地轉着圈,似乎在思考我講述的這個夢境是否可信。良久,他才停住腳步,眼睛望向我,用異常認真的口吻問我:“你確定你夢境中所見到的地方,是從來不曾去過,甚至連聽說也沒有過的地方嗎?”
“是的。”我肯定地回答他。
“那麼你再重複一下你在夢中聽到的地名,和見到的那些軍官的名字。”
“那個村子的名字叫‘佩什基’,方面軍司令部調查小組的負責人,是卡梅拉將軍和庫爾金將軍。”
斯大林聽完地名和人名,輕輕地點點頭,然後邁着沉着而自信的步子,輕輕走到這個大房間的另一端。他走到寫字桌邊的圈手椅旁,坐下來,取下一架電話機的耳機,輕聲說:“我是斯大林。”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稍微提高了點聲調,對話筒裡說道:“沙波什尼科夫同志,您馬上給西方面軍的朱可夫同志打個電話,詢問一下他今天是否派了調查小組到前線去,小組負責的軍官是誰?同時,您再瞭解一下位於列寧格勒公路以北的佩什基村,是否有我們的部隊在那裡?我等着您的答覆。”
放下話筒,斯大林坐在位子上沒有起來,往菸斗裡擱了菸絲,再次點燃,坐在那裡抽起煙來。而我站在原地,忐忑不安地瞧着他,心裡後悔自己有點太冒失了,不過是一個夢,卻一本正經地講給斯大林聽,還講得好像和真事一樣。
雖然只過幾分鐘,但對於我來說,卻如同幾個小時一樣漫長。聽到桌上電話鈴響起的時候,我的心跳驟然加速,我清楚地知道這個打來的電話,就能確認我剛纔所說的是真實的,還是純屬一個夢。
斯大林拿起話筒,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着。放下話筒,他站起身來,不慌不忙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慢吞吞地說:“麗達!就在半個小時前,朱可夫派了卡梅拉將軍和庫爾金將軍,帶着方面軍司令部的臨時調查小組,到前線去了解第16集團軍擅自撤出現有防區的事情,他們的目的地就是佩什基村。參謀總長還彙報,說村裡有我們的部隊,還有一定數量的坦克。看來,你所說的夢境是真的。”
我沒有說話,而是緊張地盯着斯大林,看他會做出什麼決定。他把菸斗從嘴邊拿開,皺着眉頭想了一下,然後說:“如果真如你夢見的那樣,羅科索夫斯基同志就會有危險。應該從附近調可靠的部隊去幫助他脫離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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