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建康六年】
城外的敵軍似乎也頗爲堅持,打了近一個月攻不下也不泄氣,每日還是例行公事一般組織着一輪又一輪的進攻。城外的消息已經全斷了。王允義怎麼樣?秦王怎麼樣?全然不得而知。將士們還在城頭上賣命,文官們幾乎全都急出了點毛病。龐大人一把年紀那裡經得住這樣的折騰?蠟黃了一張臉,咳咳吭吭的。薛燭嘴角爛了,眼睛腫。就只剩魏池看着還精神。
伴着大炮的轟鳴和人的哭號,薛燭苦中作樂:“……少湖,你果然是個打仗的料。”
魏池看這人嘴角都爛了還有力氣張嘴說笑話便也笑了,笑了一下又嘆氣:“什麼料不料的,咱們可真是要沒料了……”
馬幫多少又給了些,但是那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來!”魏池約薛燭進屋:“事到如今也顧不得許多!”說着拿了紙筆鋪在桌上:“不就是沒有調令麼?不過是紙筆造出來的東西……”
薛燭嚇了一跳:“……萬萬不可!你這是要殺頭的罪!”
魏池舔着筆尖:“在不送糧食,不被大理寺殺頭也要被漠南給砍了……。”
薛燭按住了魏池的手:“不可!更何況那調令其實你我能仿的?調令送去還要向上複覈,複覈的時候豈不是過不了?”
“……這……”魏池重重嘆了一口氣:“這怎麼辦?”
“到有一個法子!”薛燭想了許久:“只要有戶部、吏部的印鑑就是急令,是要先送糧後複覈的。”
先前朝廷不送糧也是因爲沒拿副了這兩部印鑑的令文。反過來說,只要有了這兩部的印鑑就說明送糧的事情朝廷允諾了。
但,這是滅門的罪過。
“你去擬詔令,我來刻章!”魏池沒有多想,她前兩年都在翰林院,各部各戶的印鑑她都見過,要仿也不算太難。
薛燭依舊不放手:“……你把章畫下來,我來刻……”
魏池笑着拍掉薛燭的手:“……我們兩人現在一旦落筆就是死罪,只是我孤零零一個,就是抄家也只抄得我一個,橫豎賺了。”
薛燭仍舊不放。
“怎麼這麼墨跡?”魏池推開他,拿了墨開始研:“……你家幾口人我不知道?軍情緊急,快去吧。”
傍晚的時候,一個軍服打扮的騎手從西門出了封義,急急的往沽城奔去。這個人姓邢,名雲,是封義的小吏。魏池站在西城樓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晚霞艾艾的山谷中,這是通往後方的方向。那裡的山谷一片寧靜,邢雲的背影消失在幽深的山谷中,帶着魏池的期望。
如果真能回朝,這個罪名可是夠受的!魏池自嘲一笑。
王允義此刻已經攻下了嫗厥律,並以此爲據點和袂林展開決戰。封義!一定要挺住啊!王允義暗暗不安,那座小城將是成敗的關鍵!
秦王此刻正對巴彥塔拉發起總攻。胡潤之立刀馬上點查軍士,狂風捲着冰渣將他一身銀白的盔甲砸得吭吭直響,猛地,他回望南方——封義的方向。封義!一定要挺住!你們將是成敗的關鍵!
“一定能送到!”魏池回頭對薛燭說。
薛燭點頭。
是的,那封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會給大齊帶來希望的文書……一定會送到的。
然而……誰也不知道,邢雲此去是一條絕路,那希望再也沒能帶回來。環繞沽島的那片巨大的海湖水域淹沒了這個青年,也淹沒了一切希望。
戰事在苦悶中繼續,沃拖雷顯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攻下這裡,他彷彿也從最初的挫敗中頓悟了出來,開始耐心而有條不紊的算計起來。城內的人,不論是當兵的還是百姓統共不過一萬人。自己,八萬!封義怎能這麼囂張?靠的是這耗資無數的城牆。
沃拖雷摸了摸脣邊的小鬍子,點燃了手中的煙,抽了兩口居然滅了!嘿嘿笑了一下,拿了火草復點,幾點不着又拿了盞煤燈過來,一吸!被黑乎乎的煙嗆了一口。
“咳咳咳……”沃拖雷被苦味嗆得直吐舌頭。
“看着我做什麼?挖坑!買炸藥!……遲早得攻下!”沃拖雷一邊拿了水漱口,一邊下令:“就照着我和大都昨夜吩咐的打法打!”
等傳令官出去了,沃拖雷復坐下新塞了些菸絲,準備重新點,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招呼不打的邁了進來:“王爺!長公主殿下離開了。”
沃拖雷回頭一看,是阿爾客依:“……哦……等等!別走!”
阿爾客依依舊是表情冰冷。
“……你知不知道個……魏池?”沃拖雷一生也忘不了這個名字:“……是個打仗很厲害的人?”
“不知道。”
“哦……哦……”沃拖雷已經習慣了這個高傲的女官:“那她走前有沒有刻意交待什麼?”
“沒有。”
沃拖雷以爲這人又在敷衍:“……她沒說要放誰一命?你說漏了這句小心她砍了你。”
“沒有,”阿爾客依揹着手:“那個人是個瘋子,定然是不會獨活的。”說罷,阿爾客依行了個禮退了。
沃拖雷這次沒有屈尊追出去,只是埋頭擺弄手上的煙鍋,一不小心塞了太多,正琢磨着怎麼掏出來些。一邊掏一邊想,除了城防,這封義一定還有別的東西。耿祝邱自然不必說,那麼那個無名的魏池呢?文官,其餘的就再不知道了。
不是說豎儒不足與謀麼?
十多歲,儒生,倒還都佔得齊全!
不過,這個妹妹這輩子沒看上過一個男人,這一個呢?難道有點異於常人的造詣?倒還真想看看這個令凡心不動的妹妹魂牽夢縈的男子是何等的修爲!
煙終於是點燃了!遠遠的陣地也響起了炸藥爆炸的聲音……真貴啊,沃拖雷感慨……妹子的小情人,別被真炸死了纔好……什麼狗屁文官脾氣!妹子居然喜歡這種……艹!
魏池此刻正在城牆上跳腳,前幾日敵軍的歪主意就開始噁心起來,沒想到今天就更噁心了!是哪個想出這種主意的?
從一大早開始就有許多漠南兵運着許多長木匣過來,然後開始掘洞,掘完了就塞那木匣子進去,然後城牆上的人就聽到“砰”的一聲!炸城牆啊??!!
人不多,還炸完了就跑,這邊的草絮還沒來得及點,下面的人就跑得沒影了!
城頭上的人幾乎是沒什麼辦法,倒是之前漠南人自己堆的那些大土堆因爲造得太賣力的緣故,給他們的工事增加了大大的難度。
怎麼弄?會不會被炸塌了?龐大人匆匆過來看——這牆是他監工修得,圖他知道。看了許久他說,暫時塌不了!這是冬天,城牆又是錯位石磚砌的,暫時還好。
暫時還好?魏池忍不住偷偷提醒老頭子現在的戰況——還不知要哪年哪月呢!
最後許隆山也被鬧了上來,但一羣人都不懂工事,最後還是龐大人說了算。
“晚上潑水!狠狠的!”龐老頭最後敲定。
這算什麼主意?難道要讓封義城牆造在冰上?大家覺得實在是不靠譜!別看這天氣冷!要是真被炸透了,一把火狠裡一燒那城牆還不傾了?
面對魏池的質疑,許隆山說:“就這麼辦!!”
魏池一時也沒有其他的辦法,只能眼睜睜的看敵軍涌過來,然後“砰”。
下了城樓,許隆山往軍帳裡去,魏池則穿過街道回衙門,這時候他們倆本該睡覺的,但這幾日不知被中途叫起來多少次了……
魏池覺得連臉都很累,走了兩步卻看見個人走了過來——胡楊林?
“你怎麼來了?”魏池看他臉色依舊不好,畢竟血流得太多,這幾日飯食也不好。
“我也該下來了……”胡楊林笑着晃動着自己的胳膊:“哪有那麼嬌嫩,又沒傷着腑臟。”
兩人通行了兩步,突然被一陣吵鬧打斷,望過去卻是兩個士兵吵得臉紅脖子粗。
“怎麼了?”魏池收斂了笑容,上去詢問。
“大人!!魏大人!!!”一個年輕人嚎啕着往這邊喊。魏池一看竟是耿祝邱一路帶過來的騎兵,也算是自己的舊部。
和他爭執的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囂張的氣焰壓下去許多,看來是許隆山的人。
“怎麼了?”魏池上前幾步,那嚎啕的年輕人一下跪了下來:“這個混帳!這個混帳!要砍馬匹!!”
砍馬?
這時候纔看見一個廚子模樣的站在不遠的地方縮頭縮腦。
出奇的,許多此刻不上戰場的人呼朋結伴的圍攏了過來。圍了一會兒就有人開始嚷嚷:“大人!這幾日飯食越發的稀了……”“進了城馬匹能有什麼用?”
另一方的人憤怒了,全是耿將軍這一方的騎兵:“你們懂個毬!老子的馬就是命!哪個龜兒的敢動?!”“你們那個敢動?!”
眼看就要罵起來,魏池振臂一呼:“吵什麼?!你出來!”那個廚子模樣的畏畏縮縮的走上前來,做了一個拱。
“是你讓他過來牽馬的?”
“不是不是……”廚子趕緊哈腰:“……也確實沒什麼精糧……這位,這不是說說麼?”
人羣暫時安靜了下來,耿系的人憤怒,許系的人也很憤怒。
“諸位!”魏池走上前想拍開那許系士兵牽馬繩的手:“騎兵而言,這馬匹不只是馬匹,此刻還……”
哄!人羣又一次沸騰了。
“那還有什麼可吃的?吃人麼?”“百姓的糧食也不讓動,吃個畜生也不行?”“艹的,王家軍了不起?畜生比人名還精貴?”“……”
一時之間竟是鎮不住場子了!
‘譁變?’魏池腦海裡突然閃過了一絲不祥。
“艹蛋的吵什麼?”來者許隆山本人。
這一吼倒是把許系的人馬喝住了。那騎兵一把奪過了繮繩,死死地護着自己的馬匹,惡狠狠的看着對方。許隆山走過來,麪皮發抖,威嚴的掃視了一圈,看震懾了衆人又回頭狠狠的看了魏池一眼。
魏池知道這一眼的意思。
“吵什麼吵什麼?你們艹蛋的要幹什麼?不想歇氣的都它艹大爺的給老子滾去放炮!艹逼的!”
終於還是有膽大的:“將軍!這些馬不吃留着做什麼?人都要餓死了!”
許隆山又惡狠狠的回頭看了魏池一眼——你看!還沒斷糧呢!就吵成這樣了!
“有你們這麼艹蛋直接過來牽的麼?”許隆山走上前,狠狠扇了那士兵一耳光:“自然是有吃的!你操的什麼鳥心?”
許隆山的惡名很威風,但很顯然話中有話。
魏池沉默了許久,胡楊林看他要說話,忍不住拉了他一把。魏池看胡楊林拉他,只是默默將手抽了出來,走到騎兵們面前。此刻,她一生就會銘記,銘記自己的心跳得多麼厲害,銘記自己是多麼的害怕和彷徨。
但是,最後還是開口:“諸位,非常時期……只能!”
騎兵們本以爲魏池是要爲自己一方說話!魏大人也是騎兵啊!這馬匹,別說是兄弟,就說是親人也不爲過!自己死了也容不得別人來碰!
這是騎兵的規矩,即便馬匹老邁了,也是不能拋棄的,這是和自己出生入死的搭檔,這份情誼是頗爲神聖的,
騎兵們憤怒了!那個牽馬的騎兵更是露出了誓死不從的表情,就連身後的胡楊林也有些憤憤。
“從我的馬匹開始殺!”魏池撂下了這句話,快步走出了人圈。
這句話是吼出來的,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前些時候,這個人去馬幫徵糧的時候還不忘要餵馬的乾草,但此刻的這句話確實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
“諸位兄弟!真是對不住了!”許隆山衝騎兵們深鞠一躬,然後大聲吩咐:“去!照着魏大人的命令做!”
此刻魏池已經走遠,但還是清楚的聽到那句話穿過冰冷的空氣刺進自己的身體。胡楊林追上來,魏池擺擺手,表示什麼都不想說。身後的壩子裡,一些騎兵掩面哭泣起來。許隆山的士兵臉上也過不去,泱泱的散了,剛纔那個要搶的也放了手,匆匆的藏到人羣裡去了。
最後只剩個廚子拿了把刀,有些無措的站在那兒。
“去!”許隆山喝了一聲,也走了。廚子嚇得一縮脖子,但想起剛纔那小魏大人悲慼的表情覺得這不是戲言,又謹慎的看了那羣騎兵一眼,準備回去燒水磨刀。
誰也沒注意到,拐角處站着一個馬幫的漢子,他一直看着那個小魏大人,直到他離去。
當晚,所有的馬匹都被統一送到一個固定的馬圈,根據許隆山的意思全都標了主人,從官高的開始開刀。當晚,衆將士吃到了熱騰騰的肉湯,騎兵們似乎是認命了,步兵們也很沉默,但大家的身體確實因爲這肉湯暖和了起來。
陳虎左右爲難,拿着肉湯熱了又熱。
魏池吃了兩口粗糧粥,這是薛燭特意吩咐廚子做的。魏池回來就矇頭睡覺,不敢多想別的。
今天魏池來得遲了,許隆山早就坐在碉樓等他了。自那日攤牌之後,今天許隆山的臉色終於是緩和了幾分。難得大雪停了,天空竟然是滿月。兩人商討了對敵策略後,有點冷場。
最後,許隆山站起身,做了個越舉的姿勢——摸了摸魏池的頭:“難爲你了!”頓了頓,又說:“今夜沒雪,大人要呆在牆頭,就呆吧。”
魏池裹着棉大麾坐了許久,直到後半夜,炮火聲響起。
“你怎麼下來了?”胡楊林看魏池臉色慘白,趕緊攔住他:“今夜有月光,漠南沒什麼大動作,已經壓下去了……你……”
城牆上卻是已經將敵軍壓制下去了,這麼明亮的月光的確不適合夜襲。
城牆逐漸安靜了下來,士兵們紛紛退回城樓,只留了少數放哨的。
胡楊林看魏池神情恍惚,說:“少湖……少湖?”
“嗯!”魏池有些說不出話。
兩個人默默的走上了城牆,往上城門樓走去——這就是這一圈城牆最前伸的部分,站在上面就彷彿孤身站在戰場裡。
胡楊林不曾見過如此無助的表情出現在魏池臉上,以往的他總是那麼的……那麼的平靜,就彷彿多大的事情都在他掌握中一般。
“不要傷心!”胡楊林解下披風披在魏池身上。
“我……是我親自下令……我……”魏池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
胡楊林看他將手掐出血來,趕緊握住他的手指。
“……我……我……”魏池哽咽不能出聲,月光下,手背上的那個半圓傷疤煞是清晰,就彷彿利刀刻下一般。
“……我……我!”魏池移不開眼神,只覺得身體的哪個地方將要裂開一般。
“沒事!沒事!”胡楊林猛地伸開手,緊緊的抱住魏池:“沒事的!沒事的!”
魏池只覺得這寒冷是來自心底,我到底是怎樣了?竟是連全身的知覺都不在了,只是顫抖,不停顫抖。那曾經的每一日,不敢回想,不敢回想。
哭了,原來這就是哭了……魏池突然想爲了她、想爲了自己哭個酣暢淋漓。
“我們要一起回來!”馴服她的時候自己曾這樣說。
所以,她帶着自己衝鋒陷陣從未遲疑過。
然而……她現在已經……已經……
魏池知道逃不過的,她會知道麼?是自己下令,是自己親自下令……
“沒事的!沒事的!”胡楊林摟着魏池,聽他壓抑着聲音,像一個小姑娘一樣嗚嗚的哀泣。
“沒事的!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