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建康六年】
晚膳果然沒人送來,幸而這廟裡頭的人幾乎都能說漢語,左問右問總算是成功吃到了飯。出膳堂的時候,魏池開始爲第二天的早飯擔憂。
“今晚也是因爲有祭禮纔會怠慢大人,明早自然有人送過去。”
魏池看着那極和善的年輕僧人笑了笑,本想多打探些,但又唯恐冒失,只好憋了一肚子的的疑問回屋。那配給給他的廳室其實是極大的,連陳虎都有一間不小的臥房。行了一天路,雖然都是坐,但也顛簸得累了,梳洗畢了,魏池下了睡覺令。陳虎被膳堂裡那些菌湯悶得有些厲害,接了令就往牀上去了。半夜裡,也不知是什麼時辰,昏昏醒來的時候,隱約看到魏池那屋還亮着燈。陳虎嘆了一口氣——定是還在批文件,自己也曾勸過大人注意身體,但那年輕人只是笑。其實也不過是個十七的孩子,能這樣的熬煎自己卻是能耐。知道勸也無用,陳虎只是透過門縫默默的看了一陣,返身沏了壺熱茶,躡足進去將那冷茶換了。走過那人身邊,只見他筆墨眉頭緊蹙,筆墨紛飛,連頭也不曾擡。
第二日早晨,陳虎才備好茶,水魏池就已經收拾着起來了。
“又沒什麼事,大人何不多休息片刻?”
“習慣了。”魏池接過汗巾搭在臉上:“陳虎,這兩日你也沒事,我帶了本三字經,你把它背了,回去的路上我要考你。”
“啊?”陳虎是河西廊子的人,那裡富。俗話說窮鄉出刁民,幾百年了,那裡還真沒出過什麼刁民。如陳虎這樣的,也算白長了一張彪悍的麪皮,讓他上陣就是兩股站站幾欲先走的貨。但勝在那地方有錢,是個孩子多少都進學堂熬過。陳虎雖然認得的字也就一斗,但也比那些目不識丁的好。也就是因爲這個,他才常年呆在後軍,做個上不上、下不下的副士官。
當然,陳虎並不是個讀書的料,讓他兩天內背下三字經已經是對他非常殘忍的荼毒了。
一手捧着三字經,一手捧着早點的陳虎欲哭無淚。魏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不難,好好背。”
魏池吃喝完畢,撂下吞嚥艱難的陳虎,拿了茶盅回了自己的臥房閉了眼養神。隨鸞入廳堂,祁祁格,你怎麼不順帶把時辰寫上呢?害我都不敢亂跑……
還沒等魏池迷糊起來,一羣僧人直接涌進了內室。魏池瞪大眼睛看着後知後覺擠進來的陳虎,陳虎也瞪着他。瞪夠了,陳虎終於回過神來:“諸位有何事?”
爲首的僧人做了個有請的姿勢。
‘請君入甕’?魏池從軟墊上爬起來,心想這幫草原和尚該不會是想把自己拿去燉蘑菇當晚膳吧……看對方一言不發的樣子,自認爲是‘甕中之鱉’的魏池彈了彈衣袖,大義凌然的往門口走。
“大人……”陳虎看魏池一臉‘鱉’相,有些不安。
“嗯,你回去好好背書。”
出了門,魏池被夾在一羣僧人中糊塗的走了越兩刻鐘,出了內室,站在花園裡的魏池更納悶了。僧人們並沒有停,疾步向前走,走着走着,路越發眼熟了起來——等等,這不是來時走過的那個廣場麼?
索爾哈罕才下了首廳就遠遠看見一個人站在宮門口,那架勢很有點‘玉樹臨風’的感覺。
“久等了。”索爾哈罕緊跑了幾步。
那人僵着一張臉很嚴肅。
“昨晚上實在是忙,顧不得照應你,今天得空了,想着好好領你看看這弗洛達摩宮。不巧剛纔路遇了個故人,說了兩句來晚了。昨兒那信頂用是吧?我看你行動得蠻大方的,怎麼謝我?”
那人更嚴肅了:“我那個侍衛,忘了把信給我了……”
“……”
“所以,謝就免了。”
“昨兒嚇着魏大人您了。”索爾哈罕忍着笑。
“把我嚇得!”魏池嘆了口氣。
“可惜,可惜,早知道您心亂如麻,就該多瞅瞅你,昨兒我竟錯過了好戲了。”索爾哈罕也學那樣嘆了口氣。
“走吧!我可不想在這門口丟人了!那倆看門的盯了我很久了,我臉上就快繃不住了!”魏池甩了甩袖子。
索爾哈罕這纔看到那兩位門士的目光的確太好奇,也不忍再嘲笑,領着魏池往裡走。環顧四周,魏池忍不住感慨,昨日走得匆匆,沒細細品味這寶殿果然是遺憾。天時尚早,太陽還隱藏在雲裡,整個宮宇沉浸在淡淡的紅色之中,神秘而莊重。拾階而上時才明白索爾哈罕領他來大門的緣由——每行一步,那眼前的光變要亮一分,帶走上這三百餘階的石階再回首,剛纔那黑黢黢的花園竟能看得出斑駁的花影了,剛纔站過的那扇大門前的石板上竟然雕滿了各種鳥羽和雲彩,那兩位門士就像是站在空中一般。石階盡頭便是一座大殿,氣勢恢宏,殿額書着鑲金的漠南語。
“索門諾納殿,光明殿,每日的清晨,都由這座宮殿迎來第一屢陽光,”索爾哈罕擡手一指殿角的露臺:“看見那口金鐘和那個僧人了麼?當第一縷光穿過鍾前的金環射在鍾身上的時候,那個僧人就要鳴鐘。等鳴鐘結束後各殿都會敲鐘隨鳴,然後寺廟的一日就算是開始了。”
魏池隨着索爾哈罕走上露臺,看那僧人如金雞一般肅身而立,手上捏了一把金錘,注視着北方。順着那僧人的目光遠望,山巒間的雲海涌動着,色彩變幻着。突然,一絲曙光透過雲海直射露臺,就在這束光晃動眼神的同時,不遠處的那位僧人掄起金錘敲響了大鐘。
“鐺!”那金鐘的聲音彷彿穿透軀體,直震心靈!
“鐺!鐺!鐺!”大鐘渾厚的聲音響徹大地,就在這莊嚴的鐘聲裡,太陽彷彿受了鼓舞一般,從那混沌的雲海中煥然而出。
“鐺!”第十二聲!太陽的光芒傾注了百倍的熱情灑滿了整個山谷,將弗洛達摩宮的輝煌展現在世人面前。拌着隨殿鐘聲的迴響,索爾哈罕攜了魏池的手,走近白玉的護欄。弗洛達摩宮的宮門吱呀轟鳴着打開了,昨日在山下的那些信徒們匍匐着跪拜而入,身後各殿的誦經聲緊隨着鐘聲響起,混合着那華貴的陽光聖潔得直衝雲霄。
“弗洛達摩宮——聖堂,果然是不虛此名!”魏池拿手伏在心口。
索爾哈罕側頭注視着魏池寧靜的臉:“你也要變成信徒?”
“糟了!”魏池也扭過頭,一笑:“我想我現在已經是了。”
說罷,兩人笑了一會兒,往索門諾納殿內走去。殿內並沒有供奉神佛,只是一圈一圈的繞滿了繡了經文幡布,走近看才發現那些幡都是結在一棵巨木的枝條上。
“神吶!這殿裡頭竟然有這麼大一棵樹?”魏池很驚訝,忍不住細看:“這宮殿難不成是直接建在泥地上的?不像啊!外頭那麼多石階,看這地基不該薄的!”
在魏池驚訝的時候,又有許多僧人入內,將殿窗一一挑起,殿內瞬間亮堂了起來,巨樹舒展着枝條,在微風中輕顫。魏池仰面上看——那屋頂的最高端沒有封口,巨樹的端頭從最高處伸了出去。屋頂每隔一層便有一圈女神的浮雕,女神們形態相似,都做出‘捧鏡’的姿態,更驚訝的是那千百面鏡子居然都是真的!隔着這麼遠瞧着都不小,不知近了看會有多大!一層層的鏡子折射了殿窗透進來的光,雖然是在屋內,竟能把那最高的枝葉都照得清清楚楚!
“太神了!”魏池指着那些鏡子問:“竟能把上頭都照的這樣清楚,看那樣子,不止二十仗啊!”
“哪能?”索爾哈罕悄聲說:“那些鏡子,有些是鏡,有些是炭石制的玻璃,單靠殿窗透進來的光,怎麼會夠?”
實在是太高了,魏池想看也看不清,看了一會兒,又問:“落石什麼的不把玻璃都砸碎了?”
“每隔一層都是有小飛檐兒的,那玻璃和鏡子的安法也不同,玻璃都是豎直着裝的,雖然每年也有損壞,但也僅幾面罷了全文閱讀。”
魏池又細細的看了一陣:“是先有這樹還是先有這房子?上面那個洞該不會是這樹長着長着就把屋頂給戳漏了吧?”
“又瞎猜了!那屋頂是不封的!隨着那樹長高,一層一層往上砌着,樹長多高,那屋頂就會砌多高。至於是先有樹還是先有房,魏大人這麼聰明的人不妨自己猜猜咯。”
魏池脖子仰累了,不得不低下頭,想了想,笑了:“這是什麼樹?”
“反正不是顆果樹!走罷!一會兒朝拜的人該進來了,我們再往裡面去看看。”
光明殿三面爲牆,一面依山,所以是沒有後門的,兩人從側廊走了出來,往南而去。南處和昨日魏池住的北處不同,此處樓宇只有一座,卻層數極高。這樣的高樓,中原只有佛塔纔會這麼修。樓宇通體白色,四周水池交錯,華美壯觀。
“諳達黎訥宮。”
“這是個什麼意思?”
“神域。”
“神域啊……”魏池:“作爲一個新信徒,我是不是該一層一層拜上去?”
索爾哈罕揚了揚眉:“嗯,是個好主意,初來乍到禮數要周,裡面一萬三千三百三十名神佛您可別拜漏咯?”
“那我還是在這殿外一拜,把所有的神佛一併敬了吧。”說罷俯身要跪。
索爾哈罕趕緊架了她一把:“行了行了,別在這兒耍寶!真是拿你沒轍。”
因爲已經到了山腰,所以石階變得很緩,粗略的數了一下,也是三百餘梯。
“你們挺鍾愛三的。”
“漠南佛家相信,世間萬物結爲三靈三相所生,所謂三靈就是天靈,地靈,禪靈。所謂三相就是,物相,質相與理相。天靈,指天之氣,四季風雪雷電孕育其中;地靈,指地之氣,作物鳥獸及人孕育其中;禪靈,指通靈之氣,智慧愛恨貪婪孕育其中。三靈相容,彼此糅雜,宇宙才得以附着。三相的話,簡而言之,你我則爲物相,時空則爲質相,春華秋實則爲理相。三相恆定,則宇宙爲之穩定,三相變幻則宇宙兩極交錯。兩三便是萬物,你剛纔上的階梯有三百三十階。”
“那爲何神佛不是一萬三千三百名呢?”
“兩三,意爲穩。不穩爲何?就是剩下一個三的變數啊?”
“變數?”
“三相不變,三靈恆定,世間萬物豈不輪迴而生亡?如中原,晉滅後爲趙,趙滅後豈不又該爲晉?如若這樣,大齊從何而來?又如你,魏池生前爲魏池,死後亦爲魏池,死與不死之間皆有魏池,豈不是生死無異?神廟要建在‘定’上,而供奉的卻是‘變’,因變而此刻獨一無二,因變而魏池獨一無二,這就是變數啊。”
“受教了!”魏池拱了拱手:“不知這最末的三十名神佛是何樣的職位,能擔當起這個變數。”
兩人在殿前洗了臉,又依禮將鞋帽去了。門口的僧人手持一件青色的罩衫遞於魏池,教魏池披在官袍之外。
“這是爲何?”
“入了這廟堂,便是衆生,故而請大人屈尊罩上粗麻衣衫以示敬畏。”
魏池偷偷指了指索爾哈罕:“她爲何不換?”
那僧人笑而不答,屈禮而退。魏池也不便追問,跟了索爾哈罕往殿內去了。
大殿內裡也是白色的,裡面的模樣倒和中原的廟宇有些類似——中間供着神佛,四周布以蒲團樣的軟墊,拱信徒跪拜。第一層極大,中間供着地母——札特勒。她右手執着青稞,左手握着一匹死馬,肩上站着禿鷹,舌頭直伸,舌端下探,身下騎着似火的神獸。塑像通體金色,兩臂鮮紅。
“和我們那裡不大一樣,我們那裡的慈祥許多。”
“地母掌管的是生死,右手生,左手死。青稞是‘神肉’,馬匹是‘神魄’,始於肉誕而止於魄散,這便是生死,那禿鷲是‘神言’,意爲生死皆爲神知之意。舌頭向下便是指,生來自於地,而死亦歸宗於地。金色代表佛法無邊,紅色代表鮮血,生死便是從神力與凡血中來的。她坐下的神獸名喚‘麻菩’,是她的護法。而這大殿周圍的一萬名小菩薩,就是輔佐地母掌控萬物生息的神。有需求的便可以往那司職的菩薩面前去拜。”
此刻已有不少信徒進了大殿來膜拜,他們也都穿着青色的罩衫,一步一扣的前行。每到一位菩薩面前,信徒都會從罩衫中摸出一粒穀物放入軟墊前的大甕。四周漸漸的跪滿了人,只是這些人沒有一個來跪拜札特勒。魏池又擡頭看了看那座高大又猙獰的神像,心想,生死果然是不能跪拜的。
兩人又轉向了二層,二層的佛像並不比地母慈祥多少,魏池依照索爾哈罕的指示,在一尊不起眼的小菩薩面前轉了一圈那個小幡輪。
“這位菩薩是掌管什麼的?”
“一路平安。”
魏池拉了索爾哈罕的手也去轉了一圈:“殿下,您也急需這個。”
一樓二樓極其寬廣,待到第三層兩人便走得慢了些。
“一共幾層?”
“九層。”
“哇!”魏池擦了擦額頭的汗:“我以爲會按着神佛的尊卑來呢,不過好像不是如此啊!”
“神佛不過是各司其職,怎會分尊卑呢?這排列只是按照三世界的分發來分罷了。”
“你也知道,我那點禪理是極其生疏的,就更別說這裡的佛法了,你要細細的講給我聽纔好。”魏池笑問。
“每三層便是一世界,一世界是洪境,地母,阿莫輪王,咖嗒閭王都是掌管倫理的神,他們住在洪境。二世界是骨境,風達佛,艾米嘉喇王,答冥菩薩都是掌管判定的神,他們住在骨境。至於第三世界麼,住的只有一位神,那就是掌管盡頭的神——納瀾嘉喃王。”
“哦?第三世界叫什麼境?”
“無。”
“最後的三層竟是供奉一位神佛的麼?那祂手下又是什麼樣的小菩薩呢?”
“無,則是無。你去看了,便知道了。”
兩人一層一層的看着,越往上人便越少,走到第五層,索爾哈罕在一尊小菩薩面前停了下來。魏池細看這尊菩薩——小菩薩和正中的神佛不同,都是人的模樣,有笑有怒逼真如生。看了一會兒,魏池挺奇怪的問:“爲什麼祂的相貌與你如此相似?”
索爾哈罕含笑:“這是藥金菩薩納姆額。”
魏池不語片刻,屈膝跪在了軟墊上:“這一位一定要拜啊!”
索爾哈罕輕笑出聲:“你信祂能保佑你麼?”
魏池目不轉睛的看着那菩薩甜美的笑容,小聲說:“不信”說罷,回過頭反問:“你呢?”
索爾哈罕與魏池對視一笑:“我……也不信。”
索爾哈罕將軟墊上的魏池拉起,從他的罩衫兜裡摸出一粒種子放入大甕。
“沒想到活佛也有自己的塑像,怪不得那僧人說我是‘衆生’,需要換上罩衫,而你就不必了,呵呵,我那時還真沒想到。這位菩薩能轉世爲你下界臨世,那正中的神佛是否也會如此?”魏池看着廳正中的風大佛問——這位神佛手執寶劍,半身爲蜥蜴。
“神佛不會,他們是一三,即是隻有三相併無三靈。於是世人只能塑以三相供奉,也因爲並無三靈,人的愛恨**是無法通達的,人們也只是供奉而不敢用祭拜來打擾。”
“哦,我明白了,所以神佛會有一萬三千三百名,而非三萬三千三百名了!”
“聰明!”
走過了第六層,一道銅門將樓閣封禁了起來。再向上就是第三世界——無。
不叫無境卻叫無。
“要去看看麼?”索爾哈罕問魏池。
“自然要去!”魏池點頭。
銅門並無鎖,只是隨着索爾哈罕的推動發出沉悶的吼聲。何謂無?魏池看着蜿蜒的階梯思索着,不得頭緒後卻又淡然一笑——看來必得親臨放才能悟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