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建康九年】
魏池走後,劉敏從側門進來:“太有趣了,竟然親自來說,嘖!”
餘冕笑道:“我本是幫您出門看看路,哪知道看見他慌慌張張杵在門口,我就想是不是和您來說同一件事情的。”
劉敏坐回桌前:“今天我本來在家裡的,突然就聽到他要來訪,還以爲是私事,哪知道這樣巧合。他倒沒有想過讓我來說,只是問我這事情該不該讓你知道,他是當真怕你被牽連了,畢竟你纔回京城,地位不穩,而對手又過於龐大,實在不好着手。其實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有哪些想法,用得着我的地方,不妨說來聽聽。”
餘冕想了片刻:“這件事情不能硬來的,李潘現在已經得到了內閣的認可,絕不能碰。但是這件事情關乎民生,若任由江南放開手去胡鬧,怕等不到在此北伐江南就要鬧起來。之前江南已經換過大吏了,要再換幾乎也不可能,我倒想推薦一個人去江南做個副手,管管這件案子,先敲山震虎,然後再改政從寬。”
餘冕頓了頓:“江南不止是個富庶之地,也是個是非之地,想要黑白分明是不可能的,但現在未免太黑了,若國家不給百姓活路,怕百姓也不會給國家活路。我認爲李潘這個人只會信皇上,絕不會信我,但是皇上雖然信他,卻絕不是隻信他,我還是相信此時此刻局勢尚在掌控之中。”
“更何況有我幫你,”劉敏捏了捏鬍子:“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姓衛,名叫衛青峰,是今年新畢業的監生,成績不算好的,到京城外做個縣令都比較勉強。但是他性格堅韌,爲人處事極其自律,而且很有些想法,很機智,我認爲很合適。”
劉敏很好奇:“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這個事情算是巧合,他的朋友的父親是我家世交,他家的兒子很有些出息,結交了這個朋友,帶他來見我。”
劉敏笑了:“你知道他是誰的學生?”
“誰?”
“他要叫魏池老師啊!”
“啊?”餘冕這纔想起來,魏池是做過祭酒的!
“可不要牽連到魏池,他是個認死理敢拚命的主,這事情又幫不上忙,還是讓他離遠些。衛青峰這件事情我記住了,之後我來辦,你看何時上任比較合適?”
“……這個月月底之前。”
“那個女孩子呢?”
餘冕想了一番:“讓她離京更不妥,過兩天接她來我家好了,我女兒帶着她更好些。”
第二天一早,衛青峰就接到了一條上任的文書,要他去的地方是數一數二的富庶之地。這個地方位屬浙江,是緊靠杭州的一個小縣城,名叫桐瀘。
顏沛偉趕緊跑來祝賀:“青峰兄,我就說朝廷惜才,這次你可以大展拳腳了。”
衛母卻並不高興:“顏先生啊,我這個老人家沒有什麼見識,只是知道江南富庶,不是清靜的地方,我們一家子性子都剛直,倒不如回家種田。”
顏沛偉正要說話,衛青峰拉了拉他的袖子,等衛母回屋了,衛青峰才告訴他:“這可是你造的好事呢!”
“此話怎講?”
“還記得餘冕餘大人?就是你伯父。”
“記得呀。”
“這個事情正是餘大人舉薦的,要不以我的科舉成績哪能去那地方做縣令?此番我去,情形非同一般,若我有何不測,我的母親,女兒和妻子就靠你照看了。”
“此話怎講!?”顏沛偉大驚。
衛青峰拍了拍他的手背:“有人特別囑咐我,不可再說自己是魏大人的學生,由此可想到了杭州必定有些大事情等着我。餘大人在朝廷的是有口皆碑的,我信他要我去做,一定是做有利國家的事情,你也不要多問,若是內閣讓我去的,我自然會回家種田,不操這個心。我的家人還不知道這些事情,你也不必對她們解釋,平白增加些擔心,我後天一早就走,若是平安,之後自會再相見吧。”
顏沛偉走出了門纔想起來要送的禮還沒有送,想回去又提不起興致了。翻着手上的幾套棉布衣裳,心中忍不住憂傷。走了老遠了,才把那些衣裳遞給家僕:“等晚些時候,送給衛老爺,他不收也逼他收了,到了江南多些換洗也好。等他離京了,每月定期備好棉糧送到他家,但不要叫老夫人知道,給他夫人就是了……”說着說着,眼角忍不住酸楚起來:“也罷,也罷,我信他是個有本事的人,就讓他做大事去吧!”
魏池辦了蓮兒的事情,鬆了一口氣,但珠兒的回話又讓她心煩了起來。桌上的賬本已經看了十遍八遍,魏池一邊捏着頁腳,一邊胡思亂想。
想了許久,想不清自己是哪一點招人討厭了,於是放了書又跑到側門外面去站着。側門對面的門緊緊的關着,魏池不甘心的趴在門縫上聽——裡面安安靜靜的,就像是都搬走了一樣。
魏池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別說是戚媛了,就算是能見到上次那個老僕人都好!這家子到底是怎麼了?魏池非常憤慨,咬牙切齒的發泄一通後,又回無奈的回到書房看賬本,如此往返數次。
晚飯的時候,珠兒敲了好幾次門,魏池都不去開,最後劉媽出動了,把書房的院門擂得咣咣直響。
魏池煩不過,又覺得自己的舉動確實怪異,便慢悠悠的起來去開門。正走到門口,聽到珠兒慌慌張張的拉劉媽:“劉媽,這可是不行的,他,他是老爺啊!”
“老爺也要吃飯!”
“劉媽,您別敲了!”好像是抓扯了起來,珠兒有點接不上氣:“老爺不開門……定是……心中想着……讓他不想開門……的事……您,您,別敲了。”
心中想着……讓她不想開門的事?
魏池心中一動,想起初次見面的那個雨夜,她爲了不惹流言寧願淋雨回去的事情。
想到這裡,魏池忍不住肝火大動,幾乎第一次涌起了想要砸東西的衝動。
“還懂不懂規矩!”魏池猛地推開了門。
也許是沒見過魏池發火,兩個人都愣住了。劉媽畢竟幾十歲了,沒一點本事劉叔也不能那樣服帖,她看魏池臉色很不好看,退了一步:“老爺出來吃飯吧,飯都涼了,不吃飯傷了自己,誰心疼呢?朝廷上的事情,我們這些婦道人家沒有見識,但內院的事情確實是我們做主。雖然我們與老爺主僕有別,但是平日裡老爺待咱們的心,我們還是懂的,咱們也必定得用心待老爺,您也別上火,先看看飯合不合意,不合意我也好重新做。”
魏池大吼了一句,氣稍稍有些消減,轉念一想隔壁的戚夫人和自己有的不過是緣分,緣分不是干係,算算的話,這遠近親疏還比不上自己和劉媽。別人也沒道理教着教着都一輩子這樣教,別人不教之前也託人明白的帶了話過來。自己這氣,真是氣得一點緣由都沒有。
“老爺,先來吃飯。”劉媽看魏池表情鬆了鬆,便向着珠兒努了努嘴,珠兒這才小心翼翼的拉了拉魏池的袖子。可惜魏池此時此刻還真是一點都不想吃:“給我盛碗粥端過來吧……”說完又自己回屋去了。
珠兒噓了一口氣:“劉媽!你今天太過了!老爺要是真的嘔氣了,攆你我走可怎麼辦?”
“老爺不是那樣沒情誼的人。”
王府長大的珠兒懶得和她理論:“罷罷罷,我去盛粥來吧。”
劉媽反倒笑了:“得了,你剛纔也受委屈了,今兒我去。”
“啊?”
“多大個事情啊?還能被我辦砸了不成?去吧,去吧,幫我看看陳虎和我老頭子那邊的活兒幹得如何了。”
“……”
珠兒倔不過,只得囑咐再三,才走了。
劉媽手腳伶俐,不但熱了粥還熱了碟鹹肉,切得薄薄的放在飯盒子裡摞整齊了才端上來。魏池以爲是珠兒,並沒有擡頭,等了一會兒看那人不走,這才擡頭,一看是劉媽,怒氣不打一出來。
“老爺,您先吃飯。”劉媽打心裡沒把魏池當作‘大人’,根本不怕他的怒火。
話說拳頭不打笑臉人,魏池沒好意思在熱騰騰的飯面前發作。
劉媽移開了桌上的書本,把飯菜都布好了:“老爺還在看賬本?”
魏池哼了哼。
劉媽撿起那賬本拍了拍:“老爺別鬧脾氣了,又不真是小孩子。”
顯然是話中有話。
劉媽畢竟不是王允義,魏池一時沒有適應過來:“嗯?”
“老爺多大的人了,還要鬧脾氣?以前老婆子我伺候過的那些大戶人家,只有十二三歲在讀書的公子才和姐妹們鬧脾氣。”
魏池詫異之間,劉媽揚長而去。
原來在別人看來是小孩子在和姐姐輩的鬧脾氣?魏池喝着粥哭笑不得,但全然沒有想過這種躲在屋子裡不吃不喝的舉動的確不算是個大人的所爲。
太陽落山了,魏池看着日頭,突然有點悲傷,表面上她知道這不是件事情,但內心裡卻跨不過這道坎,就像是受了必須被好好安慰一頓的委屈一樣。想起戚媛可能所想的事情,那更是一千般的委屈,只覺得自己平白就被歸類到馮大人一流的人中去了。雖然不見得是她願意這樣想,但凡人都這樣看,她也避嫌了,自己就像是個討了沒趣的徒登子一樣。
諾大一個京城,朋友都走了,但即便朋友都沒走,這事情似乎也沒辦法去給誰說。魏池突然就想有個閨中密友那樣的人物在邊上,不說出主意,說說話也好。
白雲變幻着成了彩雲,彩雲漸漸的淡去了色彩融合到黑漆漆的天際中去了。
魏池心力交瘁的趴在桌前發呆。
突然,院子外面像是有人在走動,隨後聲音越來越大,好像是搬弄大件的傢俱。魏池騰的跳了起來,跑出書房,偷偷打開側院的門往外看——挺整齊的一套傢俱,好像是紅木的,正拆成大件一樣一樣往裡擡。
在一旁吆喝的男人魏池是認得的,就是馮家的管家——這位管家長得像珠兒劈的柴,估計得真有點本事吧,要不真不知道怎樣才能混到這一步的……
魏池感慨之間,馮管家正在呵斥:“快點,快點,後天大房夫人就回來了,叫你們早些,你們不上心,若是她回來了活兒還沒幹完,仔細你們的皮!”
那幾個擡東西的看來都是短工,不是很怕這位馮管家的威脅:“還不是管家您說先去弄二太太的院子?咱們哥幾個這幾天可沒少幹活兒。”
馮管家懶得和這幾個幹粗活的囉嗦,轉進去安排佈置去了,幹粗活的這幾個搬了東西,就都跑回外廊偷懶。
“他家管家可撈了不少好處了,嘖。”三個人點了旱菸吧嗒吧嗒的抽。
“可不是?他家大太太不中用,是個糖人兒,聽說是二太太和這個管家掌了權啦。”
“二太太長得可真好看!”
“就你小子看見了?”
“嘿嘿,還真看見了,這也怨不得人家老爺偏心,妻不如妾啊?他家大房夫人自己也不爭氣,聽說是個沒仔兒的,嘖,定是心有愧疚,要不怎麼老往廟裡跑?聽說這會兒也是去廟裡呢,自己房換傢俱也不上心,活該被別人先選了好的……”
廟裡?
魏池的心抽了一抽,膽子大了起來。
三個閒漢還在外面亂扯,魏池輕輕的拉上了門,幾乎毫不猶豫的奔回案前寫了個請假的條子拍在桌上。益清進來的時候,正看到魏池在翻箱倒櫃:“大人,您找東西?”
“啊……明天幫我送到禮部,請個假。”魏池還在翻。
條子上寫着‘偶感風寒,頭疼不適。’益清尷尬的看着這熱情奔放的筆跡和麪前這個熱情奔放的人。
“我從漠南帶回來的那幾條皮毯子到哪裡去了?讓陳虎也來幫我找找。”
魏池可以隨便找個理由敷衍衙門,但是確實得找個合適的理由去拜訪一羣尼姑。之前沒事情不會去,所以總覺得自然而然,這次是故意鬧的,所以只能選擇送禮了。
折騰了很久,陳虎才從另一間屋子的箱子裡找出了魏池帶回來的那幾條狐狸毯子。魏池選了一條最好的,拿在手裡掂量。陳虎好奇:“大人明天要去哪裡?我們誰陪着去?”
“睡吧,我自己去。”
益清還要問,陳虎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退了出去:“不該問的不要多嘴。”
益清不屑:“你?”
陳虎難得拿出教育人的樣子:“以前我可是被錦衣衛的人叫去過的?有時候,知道的少,反而好。”
益清想起近來出現的那個蓮丫頭,這才半信半疑的不問了。
魏池自己收拾好了東西,就吩咐珠兒安排着在書房睡了,但是幾乎是睡不着,心中又是緊張,又是憤怒,又是委屈,還有點別的不知在擔憂什麼。
後半夜天淅淅瀝瀝的飄起了雨,微熱的天氣變得略略有些溼冷,讓人疑惑這是江南的春天。清晨,太陽還躲在山後面,路上的青石磚被雨水滋潤得棱角光滑,馬蹄踏在上面敲擊出清脆的響聲。趕早集的人打着哈欠彙集到街口聊天,等着開城門。
還沒到點兒,有個騎着馬的人從過官轎的地方交了令出去了。有好奇的張望了一番,看到那人卻不像是宮裡的人穿着:“喲,當官的也起得這樣早啊?”其他人懶得管這些,沒人搭他的話,又扯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出了城門,魏池加快了步伐,恨不得即刻就去那個地方,見到那個人,把昨晚上想到的所有質問都一口氣問出來,即便真是永遠都不見了,也問問明白,在她心裡,自己是不是和馮世勳一樣,是同一種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魏池同志啊!你個腦子啊,你要問的不是這些問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