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建康六年】
第二天正午,王允義用手指掰開了被眼屎糊住的眼皮。剛想翻個身便覺得一身老骨頭都要碎了似的,撲騰了幾下忍不住往門外喊:“人呢?來個人!這是什麼時辰?”
門口的小校聽到喊聲,趕緊提了熱水進來:“將軍,正午都過了。”
王允義扶着牀沿爬了起來,接過小校手上的面巾:“正午都過了……□的!昨天我是什麼時辰回來的?”
小校笑了:“都後半夜來纔回來。”
“後半夜?怎麼這麼晚?”
“是啊,這都是魏大人的功勞。話說大人們都被喝倒了,就剩魏大人一個,結果那些漠南人也還不死心,死命的灌魏大人……沒想到折騰到後半夜也沒能成。還是魏大人把將軍扶出來的呢!”
“魏……魏池?”雖然就只有一個姓魏的,不過王允義還是很懷疑。也沒聽說個這個人能喝,看那瘦不拉幾的樣兒……不會吧?
“是。”小校拿起梳子等着給王允義梳頭:“真看不出……魏大人出來的時候可是走的直道兒,臉色都沒怎麼變。”
“有貓膩!!”王允義老練的豎起一跟指頭晃悠:“我就不信這臭小子這麼能喝!一看那樣兒就不像……改天審審他,有什麼陰招也傳授一二給我。”
王允義活動了一下胳膊腿兒,覺得自己果然老了,昨天那場景早有料到……哎,不提也罷,哪裡的官場都少不了吃喝!今兒也偷不得半日清閒,還是去前院看看有什麼情況。念及此便喚了茶水,匆匆的洗漱了便往前院趕。
王允義住的自然是主宅,這主宅和魏池的小院不同,是有前後之分的,前院留了會客,後院單單劃出來休息,也好清淨些。這主宅的東西兩側是住妻妾的地方,所以除了通往前院的路,還有許多小徑通往別院。比起通往前院的那條大路,這些小徑幽靜蜿蜒了許多。這也是人之常情,去會見妻妾們自然要有些意境,也修條大路就沒趣味了。今兒王允義身上有些不適,估計前院也沒什麼要忙的,便選了小徑繞行前往,也好換換心情。
往西的路風景最好,王允義往西邊指了指:“聽說漠南有種花兒喚作白雲渡,這季節正是花開的時候,咱們順道過去看看!”
白雲渡花如其名,走在其間真真的是個“白雲渡”。這花木高也就八尺餘,花開似雪,層層疊疊如雲朵一般,風兒一吹,那花枝隨風而舞,花簇擁着竟像要飄離枝頭飛上天空一般。一株倒也罷了,要是種上一院子,那真是仙境。
王允義湊上鼻子聞了聞,這花也沒什麼香味,只有風吹花動之時才略有一絲清香襲來。細細品來有些像茉莉,但比茉莉淡了許多。
“這花兒倒奇特。”王允義笑着折了一隻拿在手裡,又聞了聞。
“將軍不知,這花兒是沒味兒的,那香氣是葉兒上帶的。這春天光顧着開花葉還沒長齊,所以味道似有似無,等到了盛夏花謝了反倒香了。”小校看王允義衝着花蕊使勁嗅,忍不住說。
“呦?”王允義回過頭:“你倒知道得多!”
“屬下哪裡知道這些,”小校嘿嘿一笑:“那日聽魏大人說起的,魏大人說這花兒本不叫白雲渡,這名兒是漠南貴族們瞧着模樣混喊的。漠南老百姓們都叫它‘哭兒條’。”
“怎麼叫‘哭兒條’?”王允義覺得有些意思。
“每到這春初,漠南便缺少糧食,老百姓還好,那些做苦力的奴兒們卻慘了,每年這時候便要餓死些。這花兒多長在山坳裡,那嫩葉是能吃的,可惜苦得厲害。但有什麼辦法?爲了活命也得吃,做奴兒的一邊吃一邊哭,所以那花下便常傳來哭聲。久了人們也就稱它‘哭兒條’了”
王允義掐了一根嫩葉丟到嘴裡嚼了嚼,初時還沒覺得怎樣,待要下嚥才感到滿嘴苦得難耐,竟是難以嚥下,吐出來後喉頭都還是麻的,果然不是人吃的東西。
“魏池這小子……”王允義擡頭往西看:“再走兩步可就是他的院子了?”
小校點點頭,往西邊指了指:“魏大人也沒選,徐大人幫他挑了他便住了……咦?那是?”
王允義定睛一瞧——那如雲的花朵只下站了一位女子,年齡也就二八,一身火紅的狐狸毛皮被那柔柔的白色襯的分外討喜。她一手抓着着裙襬,一手拉着一枝開得頗盛的花兒枝想要遮着身子。脖子伸得老長正在往那院子裡瞧,一頭烏黑的頭髮披肩而下,顯得那肩頭纖細可愛。
這院子裡怎會有女人?王允義看了身邊的小校一眼,指了指那女子。
小校搖搖頭。
王允義走上前去,咳嗽了一聲。那女子聽到有人咳嗽嚇得險些跳了起來,趕緊回過頭來。王允義看她跟頭受了驚的小鹿似的,正準備再嚇唬嚇唬,結果那女子看清了王允義卻露出了不怕的模樣,毫不客氣的伸直了胳膊指着王允義的鼻子:“那個魏池呢?”
那個魏池呢?
魏池起了個大早,急匆匆的去找了掌令文書領了自己的新印鑑,拿了印鑑後又順路去拜訪了杜棋煥和徐樾。徐樾幫魏池理了理領子,叫他改改這急性子,天塌了王將軍頂着呢,別死撐着被人灌!魏池滿口應着,順手從徐樾的餐盒裡撈了兩個青面的饃饃塞到嘴裡。才進杜棋煥的院子便聽到這人發起牀氣的聲音,魏池嚼着饃饃想了想,摸了摸心口,深吸了一口氣,最後還是沒敢進去……
昨夜的酒讓今早的院子分外安靜,魏池出了正門往城牆根去。穿過集市的時候,有不少漠南百姓停下來對他指指點點,魏池聽不懂漠南話,不過瞧着那些百姓的模樣和自己小時候看猴戲兒的時候挺像。魏池有些尷尬,加快了步伐……心想這些老百姓也真是的,前兩天還打仗死了那麼多人,怎麼像沒事兒似的。走到城牆根兒和杜莨閒聊了幾句,杜莨拿出了幾個小餅子招待魏池,魏池嚼着小餅子洋洋得意的宣講他昨日是何等何等的神勇,漠南的舞女是何等何等的風情萬種……杜莨就着手上的燒餅賞了魏池幾個爆慄。
眼看要到中午,魏池才晃回了自己宅院。陳虎接過魏池的披風:“大人,要中午了,要喚飯麼?”
魏池打了個飽嗝擺擺手:“不必,我還有要事要出去一趟,把我案上那些文書拿來給我。”
該幹正經事了,魏池拍了拍衣服,接過陳虎遞過來的一大摞文書準備出門:“披風就不要了,這會兒又不冷了,你別等我了,我今天晚些吃午飯。”
索爾哈罕坐在案前揉額頭,這宴會開得……虧自己早有準備,往自己的酒罈子裡頭對了那麼些水,要不今天不頭疼纔怪事!那王允義還真是個人精兒,他這麼一攪和倒真有點兩國其樂融融的意思……哎,這麼個頭疼的神仙要怎麼才能送走啊?陛下,您什麼神仙不好請,怎麼偏偏就請了這尊?
“殿下,”一個內侍走了進來:“大齊的策鑑參見最新章節。”
“策鑑?”索爾哈罕正想說不見,結果轉念一想,什麼策鑑?不就是那個臭丫頭麼:“叫他進來,你們都下去吧。”
內侍引了魏池進來,默默地領着其他下人退了出去。
“臉色怎麼這麼不好?”魏池看人走乾淨了,徑直走上前蹲了下來。
索爾哈罕揮手扇了扇:“你怎麼來的這麼晚?昨晚上喝多了吧?活該!”
“想你今日要多睡些,所以才晚些來。”魏池拖了個墊子過來坐了:“你們漠南的酒不好喝。”
索爾哈罕恨了魏池一眼:“別把我這兒當成你那狗窩!這邊不是有座兒麼?你去拖那邊的做什麼!!!”
魏池坦白:“這個是有花紋的……我不喜歡…………”
索爾哈罕拍桌:“你怎麼那麼多怪毛病!?”
魏池語重心長:“祁祁格啊……你這麼吼人是不好的,你多咋也是名門閨秀,這麼大嗓門怕是破壞了風雅。說來你怎麼就這麼老實?反正是你做東,你就不知道往自己的酒裡兌些水麼?我看你一杯接一杯的……酒這種東西喝多了傷肝……”
索爾哈罕哭笑不得,心想你怎麼知道我沒兌?順手把案上的文書往中間攏了攏,拿下巴頂在書堆上:“你知道傷肝?那也沒見魏大人您少喝啊?”
魏池眨眨眼睛:“那個啊……可能是因爲我沒心沒肝吧。”
索爾哈罕只是微微揚了揚嘴角,懶得搭理魏池,閉了眼睛養神。魏池聽這人沒接話,埋下頭來看時,竟發現這人已經呼嚕呼嚕睡着了。魏池拿手指戳了戳索爾哈罕的臉,索爾哈罕只是微微的動了動眼皮,並不睜開。
“長公主殿下……”魏池把嘴湊到索爾哈罕耳朵邊上:“您這文書還看不看?”
索爾哈罕這次連眼皮都不動了。魏池搖搖頭——早知道就再晚些來。看着這人睡得跟頭小豬似的,魏池真的很想揪她的鼻子,但是考慮到後果嚴重,只在心裡演練了一下便做了罷。
過了半個時辰,索爾哈罕還是沒醒過來,魏池覺得自己也坐着坐着快要瞌睡了,正準備再換個姿勢,索爾哈罕的嘴角動了動。
“什麼?”魏池沒聽清那幾個含糊的音,把耳朵湊近了些。
“餓了吧?”索爾哈罕嘟嘟囔囔。
“你和誰說話呢?”魏池又把耳朵湊近了些,以爲是這姑娘在說夢話。
“和你!!魏池!!!”索爾哈罕不耐煩的吼。
魏池耳道一疼,趕緊躲開:“你小聲些…………”
“你回去吃飯吧……文件留下……我……晚些看……”索爾哈罕眼皮都沒睜開。
魏池嘆了一口氣:“我扶你到牀上睡吧……這樣歪着脖子要疼的。”
索爾哈罕呼嚕了一個鼻音,一動都沒動。魏池再次嘆了一口氣,全當是這人同意了,站起身想把她架到牀上去。可惜長公主殿下已經睡迷糊了,歪歪斜斜的挪了幾步,便賴在魏池身上走不動了。魏池險些被壓倒,心想這人看起來瘦瘦的沒想到這麼沉,低頭看到了這人的革絲金腰帶——帶了這麼活受罪的東西,活該這麼沉!魏池連忙穩住身子,幫她把身上這些叮叮噹噹的硌人的東西都解的解,扯的扯。又深深的提了一口氣,總算是搖搖晃晃的把公主殿下抱了起來。魏池轉了個圈,終於是找到了牀的方向,這才晃晃悠悠的抱着這人走了過去。
等把人放到牀上,魏池鬆了一口氣,心想幸好胡楊林陪着自己每天都練着,要不今兒只能把公主您放橫了,一腳一腳踹到牀上去……
到了牀上,這女人估計也覺得舒服了,一蹭一蹭的挪了個舒坦的姿勢。
魏池找不着鋪蓋,只好回頭去撿剛纔披在索爾哈罕身上的那件衣服,才擡腿,袖子被索爾哈罕扯住了。
看索爾哈罕嘟囔着嘴,魏池卻不敢把耳朵湊上去了:“祁祁格,你是不是要喝水?”
索爾哈罕不鬆手:“……”
魏池只好提心吊膽的把耳朵靠近些。
“……我昨天晚上好不好看?……”
魏池掰開了索爾哈罕的手指:“好看好看。”
“嗯,”索爾哈罕翻了個身。
魏池出了寢宮,對索爾哈罕的那個內侍招了招手。那個漠南姑娘趕緊走了過來。魏池板着一張臉:“你們公主要睡了,你們進去照顧着吧。”
內侍一臉茫然。魏池氣得牙癢癢,被騙了!這人根本就不懂漢話!!緩了一口氣,魏池拿出了張笑臉,指了指宮殿裡面,又做了個睡覺的姿勢。那內侍看來是明白了,行了一個禮便匆匆的往宮殿裡面去了。
魏池慢悠悠的往回走,走到大門口,摸了摸肚子……居然餓了,不過幸好,這會兒也不算晚,回去還能混上一口飯吃。
王允義這會兒忘了肚子餓,那個穿火紅狐狸皮的小姑娘估計也是。
“你就是王將軍?好,給你魏池說,讓我嫁給他!”小姑娘指着王允義的鼻子。
王允義被那手指頭指得頭暈:“你是?”
“我是妜釋封岈家的女兒,叫祥格納吉”小姑娘很神氣。
王允義想了想,妜釋封岈?看來這丫頭還是個尚主:“你怎麼進來的?”
小姑娘很得意:“翻牆!”
王允義擡頭一看,魏池的院子也不算臨街,那牆雖然不算特別高,但這院子也挺深的……這小丫頭到底翻了多少堵?
“魏池很能喝酒!我已經喜歡上他了!”小姑娘繼續嚷嚷。
王允義善意的提醒她:“您剛纔躲得那麼嚴實,怕是不想讓人知道你要來吧?”
小姑娘捂住了嘴:“我想先問問魏池,再回去父上告知。”
王允義直起身,看來這孩子也不算是特別野……至少好能想想要問問魏池的意思……不……雖然是這樣但是也已經夠離譜了。
“你怎麼知道魏池是真的能喝?”
看着王允義懷疑的目光,祥格納吉急了:“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王允義被吵得頭暈,只好連連點頭。
祥格納吉玩着自己的小辮子:“王將軍!您命令他,他一定不敢不答應我是吧?”
王允義眉腳抽搐了一下……這個野丫頭根本就沒想要問魏池的意思吧……
王允義回頭小聲對小校說:“派個人把這個……送回妜釋封岈府上,順便帶上些禮物。”又回過頭笑眯眯的對祥格納吉說:“我知道了,尚主今天先回去吧,魏池要很晚纔回來,晚上我在和他說。”
“謝謝王將軍!”小丫頭樂得直蹦彈,她沒想過自己要如何向父親解釋自己是怎樣在後院裡盪鞦韆能盪出了這些禮物。
妜釋封岈家在漠南也算是很有名的,他家嚴厲的家風王允義還是聽聞一二。王允義和藹的對小姑娘笑了笑:“不用謝,你趕緊回去吧。”
魏池抄了條近路,準備到大廳裡頭吃飯。吃完了飯,魏池抹了抹嘴:“怎麼沒見着王將軍?”
杜棋煥慢悠悠的喝着茶:“將軍昨晚上喝的多,今天可能要晚些來。”
“哦,”魏池拍了拍肚子:“那我先走了。”
王允義趕到大廳的時候,廳室裡只剩個杜棋煥還在喝茶。
“魏池呢?”王允義擺了擺手,下人們趕緊把溫好的飯菜端了上來。
“走了好一會兒了,將軍有事找他?”杜棋煥拿了文件遞給王允義。
王允義看了一眼,覺得頭疼,順手擱到了一邊:“……沒事。”
“給魏池說!”王允義看杜棋煥也準備要走,衝他招了招手。
“將軍,和他說什麼?”杜棋煥挺好奇的。
王允義想了想,啪的一聲拍了桌子:“叫他以後出門都給我穿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