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建康六年】
夜裡,王允義親自見了這位身份神秘的女子。
“Чnnhnnx3лc3h3?b6?x ?”(注:你是誰?)
王允義拿出手上的火槍:“你是什麼樣的商人?竟有這樣的兵器。”
“兵荒馬亂,不得不防,這兵器在商隊裡到不少見,這不是你們大齊賣給我們的麼?”姑娘不卑不亢。
王允義笑了:“那你們的貨物呢?”
“……”姑娘遲疑了一下“貨物已經賣了,此行是往回送些銀錢。”
王允義把火槍遞給了手下,商隊來來往往都是不空手的,哪聽說過專門運錢回去的?看到對方還要辯解,王允義不耐的擺了擺手出了大帳。
“這人什麼來頭?”杜棋煥跟了上來。
“身邊的人死了個乾淨也不見她慌張哭鬧,怕不是什麼商人。”王允義又回想起她那一口流利的漢語,還有她那雙桃花眼……:“這人交給誰守着?”
杜棋煥想了想:“交給寧苑好些。”
寧參領接到了這樣的大禮苦不堪言,決定好好的借鑑魏參領的經驗——一綁了之。
那位身着淺紫色衣裳的漠南姑娘被反剪了雙手,她日日坐在牛車上,目光平靜的眺望着遠方,看護牛車的人中開始流傳一個流言:這個姑娘要被捉來獻給漠南王。有些兵士開始納悶,這不是要去要去巴彥塔拉?怎麼會獻給漠南王?難道這一去不是援兵秦王?大軍又行了兩日,王允義親自找到了寧苑,提點他該認真管管手上的那個俘奴。寧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王允義大怒:“謠言都要亂軍心了,你卻還不知!如若那個女人是個省油的燈,我又怎會交給你??”
寧苑這才上了心,一咕蹓跑去運糧的地方,只見這俘奴過的不錯,四周的兵士都還敬她幾分的樣子,心中便有幾分驚訝。
那紫衣的姑娘見他來了,卻像是早料到一般,笑得波瀾不驚。
寧苑冷着一張臉命人上前帶這姑娘走,卻見她突然露出大義凜然之態,衆人看她神色悲壯,心中便有些疑惑,有個膽大的上來擋了兵士的路:“寧大人!這位姑娘不過是個商女,原本就該放了,如若冒然殺了豈不壞我大齊軍威?”
寧苑偏頭一看,是個督糧的小督軍,看樣子讀過幾天書。
“誰說了要殺她?區區小校也敢如此冒犯長官!少把什麼軍威大義遛在嘴上,這不是你等可以說的!”
小督軍雖然憤慨,但最終彎了下硬邦邦的脖子,閃到了一邊。
“帶走!”寧苑一揮手。
紫衣姑娘跳下車,暗自一笑,就怕您不帶我走呢,眼看再過十餘日便要到巴彥塔拉,一個陳宿已經夠麻煩,可不能再多個王允義。自己雖不是這個王允義的對手,但這些傻貨——她輕蔑的瞄了一眼寧苑,還是不放在眼裡的。
寧苑壓根不覺得這女人有什麼留下的價值,但是上級不讓殺自己也不能動手,覺得煩了也沒辦法,只能每天綁在馬車上帶在身邊。
紫衣姑娘倒是悠然自得的樣子,寧苑根本不屑每日看着她,於是她便又偷了個空和守她的小校熟了起來。
“那個人是誰?”傍晚紮營時分,看到一個參領模樣的人進了寧苑旁邊的軍帳。
“那是魏參領,就是帶姑娘回來的人。”小校恭敬地說。
原來是這樣,姑娘偷偷抿了抿嘴角,擡頭又對小校一笑:“這人看着倒和寧大人不一樣。”
小校被這甜甜的一笑搞得七葷八素,話匣子也就關不上了:“魏參領爲人謙和有禮,姑娘您可別看他只是個參領,他可是建康四年的探花,姑娘知道探花麼?在我們中原能中探花那可是神仙般的人物。那日去的都是些兵,砍砍殺殺粗慣了,也幸虧姑娘遇到了魏參領,姑娘就是魏參領用馬駝回來。”
哦?怪不得用了個“帶”字,姑娘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再擡頭卻發現這個參領又出了帳,已經換下了剛纔那件皺巴巴的軍服,穿上了燕裝(注1),看樣子是洗過了臉,眉目之間已經少了些疲憊。待細細看來卻發現這位參領倒是個美男子,雖說面白無鬚,卻五官雅緻,舉手投足之間別有一種風度。正在想着,卻見那位魏參領轉過身來對着這邊一笑!紫衣姑娘趕緊側過頭擺出了個陰鬱的姿態,還沒來得及回眸一嘆,卻發現這個混蛋並沒對自己笑——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從自己身邊快步走過。
“魏池!”杜莨大喊。
紫衣姑娘氣結!這個混蛋,哼!我就要你死在我手上!
這幾日魏池總能看到個紫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問了問手下才知道自己帶回來的那個人歸了寧苑管。私下爲那人暗歎了一聲倒黴,寧大人可是有名的無事抽風,你說百句,他只回一句,這一句還帶刺!那個姑娘的日子算是不好過了。又私下覺得有些蹊蹺,這個女人雖說不普通,但到底沒查出什麼貓膩,自己和徐樾都以爲要放,誰料王將軍卻把她交給了原本就日理萬機的寧大人。每次看到她都是一副愁苦相……也是,跟班的死了個精光自己也生死未卜的……嗯,挺可憐……想畢,轉身拿碗吃飯。
時間不多了……
寧苑把手上批完的軍案交予主薄,深嘆一口氣準備回帳,剛好遇到尋路回來的魏池,兩人閒聊了幾句便結伴而行。自秦王一方陷入焦灼之後,寧苑便多添了幾根白髮,論起戰況就忍不住向魏池抱怨了幾句。魏池從鴿信中也多少知道點□,看平時冷麪不語的寧大人都開始了抱怨,也不好多勸,只是一邊點頭聽着。寧苑說了幾句便扯上了內閣:“自以爲是!士兵又沒長八條腿!他們說快就快?我看那郭態銘也是個迂腐之輩。”郭態銘雖不是內閣首輔,他卻是內閣首輔周文元的老師。寧苑的聲音頗大了些,看到四周有兵士側目,魏池忍不住拉了拉寧苑的衣角,勸他放寬心,沒想到這下倒讓寧苑更激動。
“魏大人!您也別勸我!您一個堂堂正正的編修怎會被派來兵部?還不是朝廷裡的那幫老鳥想借刀殺人!到底把我們這些當兵的當作了啥?”
魏池看他越扯越遠,趕緊勸他不要多心。寧苑甩開了魏池的手:“您也是個軟骨頭!換了我,就是鬧翻內閣也要討個說法!”
看着寧苑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魏池哭笑不得,正欲再勸卻見寧苑已經掉轉了頭,順着視線往那邊望——
那位紫衣女子側身坐在軍帳外,夕陽爲她勾勒了一個絕美的側影,她那美好的肌膚泛出金色的光澤,睫毛纖細而精緻,略厚於上脣的下脣顯示出高貴的樣子,她神色端莊的微笑着,親切卻不失甜美,她手腕上的鐵鏈繞過膝蓋低垂在地上,隨着手的動作發出叮鈴的響聲,就像是一位被囚禁在人間的仙女……魏池深吸了一口氣。
還沒等魏池回過神來,身邊的寧苑已經大步上前,一把推開紫衣姑娘身邊的小校:“混賬!我怎麼囑咐你的!”
魏池這纔看清,紫衣姑娘身邊站着寧苑的小校,剛纔兩個人頗親近的樣子,也不知在做什麼。
小校被嚇了一跳趕緊辯解:“手上紮了一根刺……請她幫着挑一挑……”
那紫衣姑娘也趕緊站起來,雖說低着頭卻沒有顯出謙卑的樣子:“馮侍衛手受了傷,我又閒着,便順便幫個忙。”
姑娘手上還拿着一把挑刺的錐子,身邊又放着針線荷包,看起來不像是說謊。那小校也是神色坦然,就彷彿那姑娘是他敬重的姐姐一般。
寧苑並不理那女子,只是教訓馮侍衛:“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連這也不懂麼?這個女人來歷不明,原本就該警惕着,叫你少與她說話,你倒做了馬耳東風!我看你也越發不受教了!”
馮侍衛不比陳虎,這人和魏池一般大的年紀,正是年輕氣盛,平日很得寧苑賞識,今兒卻平白受了委屈,免不了爭辯幾句。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是寧苑之前已經有了些惱怒的事情,遷怒於此罷了。如若馮侍衛不吭聲還好,誰知這愣頭青還犟上了!寧苑一轉念又想起之前大軍中的那些謠言和王允義的囑咐,覺得這女人還真是個禍害,一怒之下,竟要把馮侍衛退到軍理營去。魏池看事情要鬧大的樣子,趕緊上前勸。也不知這馮侍衛是吃錯了什麼藥,竟然硬着脖子不認錯。這時候唯有退一步以求全,魏池命陳虎先帶馮侍衛走。誰知陳虎剛要上前,那位紫衣姑娘卻擋在了他面前。
被那女子傲據的一瞥,陳虎背後一寒,竟愣在了原地。
那女子也不理會陳虎,只是扭過頭來看着寧苑:“大人飽讀詩書卻背不完孟子麼?嫂溺不援,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我剛纔不過是援之以手,又有哪裡失禮了呢?”
寧苑冷笑一聲,並不和她糾纏這句話:“蠻奴!何須與你多言?你這妖女禍害多時,我今天就先退了馮宜,再派個人砍了你!”
很顯然,這位姑娘對行事風格彪悍的寧大人瞭解不深,她沒料到這個看起來很書生的人根本不屑於和她辯論,直接就給她判了個死罪。她那張驕傲的臉開始有些蒼白,不過端莊尊貴的神情卻一絲都沒有改變:“大人,此錯在我,你要殺隨意,不要牽扯了無辜纔好。”
馮侍衛一聽急了:“大人,是我的錯!請大人責罰我便是!”
看到馮宜執迷不悟的樣子,寧苑氣得發抖,回手上去就是一耳光。魏池嚇了一跳,趕緊拉住了寧苑。那姑娘緊緊的咬住了下脣,就彷彿是要咬出血一般。
寧苑指着紫衣姑娘的鼻子罵:“賤奴!少給我裝瘋賣傻!別不信,我現在就砍了你!”說罷竟真的抽出了軍刀。
魏池知道這是寧苑在嚇人,要真的能殺……他早忍不住動手了,今兒只要這姑娘一服軟,馮侍衛便寒了心,事兒也就完了。
誰知那人卻毫不畏懼,放下了手中的錐子,從針線荷包裡取出了一枚小刀:“也不勞將軍動手!”
寧苑這下倒不怒了,饒有趣味的指着對手對馮宜說:“早告訴你這女人是個狐狸精,你看她握刀的姿勢多麼的熟練,這威脅人的伎倆怕早是用熟了。”
紫衣姑娘的臉一下變得通紅,她偷偷的看了魏池一眼,那位參領有些擔憂的注視着她,神色之間似有一絲動容……成敗在此一舉!
“不!”馮宜大叫起來。
那位女子手上的尖刀戳進胸前,鮮血一瞬間就染紅了衣服,然後她神色悽美的側身倒下。如她所料,馮侍衛歇斯底里的大喊起來:“寧大人!她死了!她死了!!”
這是中軍,又是晚飯的時間,原本人不多,馮宜這麼一聲大喊還是招來了些人。魏池拉開了馮宜,抱起了躺在地上的女子,她的臉色蒼白,真的似要死了一般。
“陳虎,帶馮宜離開!不得有誤!”魏池平靜的說,他可不覺得那把裁線頭的小刀真的戳得死人。
馮宜還想爭辯,怎奈陳虎對魏池惟命是從,直接被捂了嘴拖走。
寧苑倒冷靜了下來,湊近魏池的耳邊:“此事不宜聲張。”又死不了人,別又被王將軍知道了之後罵一頓,只是這個馮宜以後是不準備再用了。
魏池點了點頭:“不過醫生還是要請的。”
寧苑想了想:“我去請。”
寧苑眼睛一瞪,圍觀的幾個人都瑟瑟的走了。看寧大人往軍醫的帳篷裡走去,魏池深吸了一口氣,準備把手上這位麻煩的小姐抱進帳——寧大人太狡猾了,原本的意思是自己去請醫生的!
魏池提了一口氣,站起身,紫衣女子就溫順的窩在他的懷裡,此時太陽還沒下山,山溝裡的迷霧卻上來了,魏池覺得在迷離的輕霧中這位雙眼緊閉的女子似乎又美了幾分,縱使同爲女子也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紫衣姑娘感受到這人動作輕柔,心中有一絲得意,沒有任何男人能抗拒一個受傷的柔弱女子,只要再給她三天時間,這個未經世事的小男孩就逃不出她的手心。
不出寧苑的意料,這個女人的刀戳在了肋骨上,傷是有的,但完全不足以致命。但平添了一個傷員也着實讓他頭疼,他不像魏池那樣好心,願意把牀讓給這隻狐狸精,想要把這女人扔出去吧?魏參領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說這傷雖說是不重,人卻昏過去了,就這麼扔到草垛子裡不好。寧苑想了想,提議和魏池擠一晚,誰知魏池把頭搖得更厲害!東拉西扯的就是不願意……
最後討價還價,魏池慷慨的表示願意把牀讓給寧大人,自己過來看着傷員。寧大人常年睡不好覺,一睡不好第二天就會頭疼,所以一向把睡覺看得比天還大,雖然知道這小青年每日奔波探路也累得要命,但是仍舊抵擋不過牀的誘惑,雖說對魏池不願意和自己一起擠有點不高興,但想到最終能有牀睡,還是釋然了。
“魏大人,這個女人狡猾得要命,您要多加小心!可別中了什麼美人計。”臨到走了寧苑不忘頗嚴肅的囑咐魏池,雖說這魏池穩重,但到底不過十七歲。
魏池趕緊點頭。
“魏大人白天也累,真的不來睡?”白白佔了別人的牀,最後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魏池趕緊搖頭。
聽杜棋煥說這人愛乾淨,沒想到居然愛到覺都不睡……自己雖然不像他洗得那麼勤,但是聞着也不臭吧?寧苑嘆了口氣。
看寧苑大步流星的往自己的軍帳走去,魏池……無奈。
好運氣!沒料到這隻小綿羊竟會留下來看護!胸前的傷口雖疼,但是還是準備醞釀一下情緒,適時的甦醒過來。
魏池從寧苑的箱子上隨便拿了一本書,又在牀頭點了一盞燈,準備找個舒服的位置打發時間。
“水……”
正在找凳子的魏池扭過了頭。
“水……”
牀上的人似乎動了一下,魏池提着凳子靠了過來,那位紫衣姑娘眼睛微微的睜開了,臉色已經變得有些紅潤……哦,她要喝水,魏池楞了一下,放下手上的書和凳子,滿屋子找水,乒乒乓乓翻了一陣,終於找到了杯子,倒滿,端了過來。
躺着喝不了,哎,只好放棄男女授受不親的調子,扶這人起來,好容易把水喂到了嘴邊,這女人也不急着喝,只是輕輕的靠在魏池的肩頭,嘆了一口氣:“你們這些男人是不是都這麼狠心?”
這……魏池覺得這問題很難回答……
紫衣女子扭頭看了看這位臉色微紅的小夥子,他神色有些嚴肅,好像是真在思考要怎麼回答,內心忍不住譏笑他腦子呆木,都說中原的讀書人傻,沒想到能傻成這樣。
魏池想了想,覺得這問題不該自己回答,於是挺了挺腰,提示懷裡這人要喝喝……不喝拉到。
嗯……臉拉得挺長的,害羞了麼?
魏池趁她喝水,偷偷的往她胸口瞄去——果然是小傷,真狡猾啊,怪不得把馮侍衛迷得跟抽風似的。可憐了小夥子,寧苑這個人眼裡最揉不得沙子,原本挺有前途的一個人可能要沒戲了。
紫衣姑娘感到身後這人眼神沒放對地方,回頭一看,竟然是傻乎乎的往她衣服裡面瞧,頓時氣得發抖:“看什麼!混蛋!”
……這是真的生氣了……魏池趕緊別過臉,居然被誤認爲登徒子!氣死了!你有的我都有!我沒看你啥!
紫衣姑娘趕緊拉緊了領口,衣冠禽獸!到時候一定要把你剁千刀!剁完了再扔出去喂狗!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紫衣姑娘先緩過了氣……畢竟,現在可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謝謝你救我……剛纔唐突了。”
“沒,是寧大人去找的醫生。”魏池還是繃着臉,但心裡卻忍不住讚歎……這人漢語說得真地道,字正腔圓的。
“聽說您是探花?”
“嗯……”魏池覺得肩膀有點酸。
“……”那姑娘突然低下了頭,眼神中露出一絲悲涼:“我是不是要死了?”
魏池沒想到接下來的是這句“……”
“你怎麼不回答?”姑娘掉下了一滴眼淚:“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被你們這羣強盜搶走了!只求你們放我一條生路!不行麼?”
紫衣姑娘轉過身來,哀怨的盯着魏池的眼睛:“您爲什麼當時不殺了我?這樣……我就不會再醒來,獨自面對這麼可怕事情……”
魏池有點受不了這麼多眼淚,趕緊把她扶到枕頭上靠好,自己站起身來坐回板凳上。
女子突然停止了哭泣,有些驕傲的擦乾了眼淚:“不斬盡殺絕就不能顯示你們這些男子漢的勇猛,是麼?”說罷便在牀中間盤腿坐下,雙手抱在胸前,口中頌起了漠南的經文。
在魏池聽來這更像是一首清脆爛漫的童謠。
柔美的聲音從那個像聖女一般的女子口中飄出,魏池默默的看着這多變的女人盡情表演,不知她到底哪幾分是真哪幾分是假。
也許真像寧苑說着的那樣……是個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