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o8【建康七年】
京,就叫京。前一代漠南王來過一次就念念不忘地地方,以至於這座城市深植在他心中,讓他決心要把漠南修整得和這裡一樣。
這座城市有十八座城門,城牆高達幾十丈,角樓和城樓都精緻無比,裡面的街道規整而方正,連最小的民居也作了合理的安排。運河、集市依勢而建,店鋪、車輛整齊有序,商船、市民往來不歇。城內民居和各政府衙門規劃清楚,各級別人員安排得毫無差池,上至天子,下到百姓,處於一城之內,禮儀不相違背。
每年有大約三萬兩黃金的生意在這座城市中交易,出入往來的人口多達千萬,這是所有人的嚮往之地。
除了豐饒的市井,還有無比嚴謹的官僚制度。出使的車隊離京城還有百里的時候,每一座長亭都早已安排了官員,等抵達京城的時候,迎接的官員已經久候在此了。
車隊緩緩地停了下來,索爾哈罕命人挑起車簾,一位着赭色官服的官員走上前來,用流利的漠南話說道:“臣是鴻臚寺卿餘冕,特奉命在此恭候,請殿下換車入城。”
索爾哈罕點了點頭,又望了他身後的那羣人——大約百人,列隊整齊,紋絲不亂。面前這個,聲音宏亮,儀表堂堂,氣度非凡。怪不得那個姓魏的雖然長得不賴,但卻從不敢輕狂,原來大齊朝中之人,皆是人中精華,沒有一個等閒的。
換了車駕,一行人拉着儀仗進了城。索爾哈罕原本以爲是要入皇宮,誰知到大齊有專門招待他國皇室的宮室,到了大宸宮的門口,一拐,進了別院。
餘冕伺候這一行人安頓好,過來和索爾哈罕行了禮,表示明天一早就安排她入宮覲見。
等餘冕一行人走了,索爾哈罕才奇怪起來——爲何只有自己一人進宮?
隨行的貴族諾索吶曾經多次出訪齊國,想了想說:“中原男尊女卑,真論起國事來是不會讓女子與會的,但是殿下身份特殊,估計他拿不了主意,所以先按皇室的規格接待殿下,最後他家皇帝來定奪殿下您的份量。”
也是,大齊的皇帝並不知道自己是公主還是女王,畢竟,自己也是有漠南以來,第一個有實權的公主,不知緣由也情有可原。
果然,當晚上就來了準信,第二天一早就可入宮了。
索爾哈罕笑道:“還是給一巴掌才聽話,要是今年入春不打那一仗,他們肯定要拖沓!”
這也真是實情,漠南不是一個小國家,要打打不下來,不打他又鬧得不安寧,好不容易朝廷裡面的爭端暫歇,不論是皇上還是大臣,都巴不得藉着此刻把事情辦好了,免得節外生枝。
陳鍄此刻也有自己的思量,對方的領袖居然是個女的?這意圖真難琢磨。王允義肯定是給了餘冕一些暗示,要不然這個人不會把這女人安排到第一位。當年安排攻打漠南的時候,王允義雖然不是十分贊成,但是那也是欲拒還迎,究竟是什麼讓志在必得的王允義在漠南一仗中半途而廢草草收場?陳鍄突然覺得這女人來頭不小。
陳家還在世的三兄弟,性格各有特色。
秦王是個直來直去的人,只求把事情做好。燕王機敏異常,與之爭鬥幾乎難贏。至於陳鍄……那是十分陰險,最喜歡挑起事端,得了便宜還賣乖,善於斡旋四方,連老狐狸王允義都被他算計了好幾次。
陳鍄開始打起了算盤:“讓皇后安排會面。”
於是,第二天,索爾哈罕被擺了一道,她進了宮才發現,等她的不是大齊的皇帝,而是大齊的皇后。對於這個接待,她找不到什麼發怒的理由,女人接待女人,這本就合乎情理,而皇后這個級別也不低,見自己正合適。
索爾哈罕前腳一走,離宮裡剩下的隨行人員就被請到了鴻臚寺,鴻臚寺官員一改昨天的彬彬有禮,紛紛拿出了本來面目,亮出磨了大半個月的牙齒。好在這一批人也是索爾哈罕精心選出的,不少人多次出使大齊,也都是些有識之士,見到這架勢心中也有數,於是也獰笑着表示接招。
中午,督促的太監回來彙報陳鍄——這兩羣人吵得連午飯都還沒吃,漢語和漠南語交替進行,精彩紛呈。
陳鍄才吃完飯,正在緩緩地喝一碗胡茶,聽到這裡,只是微微一笑。
鴻臚寺的爭吵確實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內廷的這次會晤卻大大的超乎了他的想象。
鑑於這次自己和王允義的隔閡已深,估計王允義另有謀劃,他是不是有可能考慮和漠南單獨達成什麼協議……這很難說。所以陳鍄必須憑藉自己的直覺找出這個使團中真正的領袖。根據沈揚在漠南的見聞,這個公主不是一個單純的貴族女子,但是她究竟夠不夠格呢?這個也很難說……畢竟現在在漠南要稱王的人已經出現了,誰是誰的爪牙還不是檯面上的事情。王皇后雖然是個女流,但是也是有所見識得,所以陳鍄謹慎的做出了這次試探。希望這位公主能釋出些許暗示。
陳鍄原本以爲這位公主見到皇后後會儘快結束會面,並要求自己接待,誰知到!這人居然樂呵呵的和皇后聊了一上午家常,聊完就回離宮了,國事壓根一句未談!
陳鍄雖然吃驚,但是也不敢輕舉妄動,他擔心這是王允義下的深套。
想了一下,陳鍄還是把太傅找了過來。郭態銘從西苑趕了過來:“那邊正吵着呢。”
無意義的爭吵。
陳鍄擔心的說:“朕是擔心王允義。”
郭態銘拿出三封文書:“這事情,他暗自做的決定是做不了數,更何況兩年後皇上就準備收口袋了,他要做什麼營生也不過是短營生。這次的議和不單是他要上心的,文武百官也都在意着呢,這是內閣的意思。”
三份文書,圍繞着兩個問題:要不要繼續互市,要不要給新漠南王名分。這兩個問題背後有無數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但是本質就是兩個政權的博弈,要,或者不要。按照內閣的意思,皇上有把握用名分挾持對方,把虧本的生意停了。但是估計對方並不願意放棄任何一者,所以,怎樣打消對方的銳氣?
是的,太傅說得對,王允義的那些事情,都是小事,他在京城,他一家都在京城……就算有小動作,那也不過是收拾不收拾的問題。這兩點,纔是大事,內政和外交都與之息息相關,對方也必定是衝着這兩點來的。
“安排那個公主覲見。”等太傅走了,陳鍄吩咐太監:“慢!算了,明天。”
第二天,天未亮,陳鍄就坐了宣政殿的內政閣裡,一直坐到辰時末,太監進來報,說那位公主來了。陳鍄這才擡起頭,將那三封信放到了盒子裡。
第一面,陳鍄有些驚訝,這個女人氣度雍容典雅,讓他想起了先帝的那位皇后,陳鍄愣了一下,這才受了她的禮,給她讓座。
索爾哈罕坐下來,對着這位同樣年輕的皇帝微微一笑,心想,這就是那個皇帝?儀表堂堂的,爲何姓魏的說起他的時候總是酸溜溜的?
太監們上了茶,紛紛退了下去。
“聽聞公主的兄長逝去了,實在是可惜啊。”陳鍄表情誠懇。
“操勞所致……”索爾哈罕長嘆一聲。
兩人說得就像真的一樣。
“前兩天,朕的皇弟,就是鎮守邊關的秦王給朕來了書信,說是抓到了個細作。”陳鍄手上拿着一封信:“是後金人。”
索爾哈罕笑了一下:“這個後金人跑得倒遠……”
陳鍄把信遞到了向芳手上,向芳接了信默默地退到一旁。
“巧得很,公主一定知道後金的皇子在京城,這細作還不是個普通人,他是來報信的,後金的國王駕崩了,要皇子回去即位。”陳鍄笑着說:“其實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何必弄得蠅營狗苟的?”
索爾哈罕微笑的看着陳鍄:“後金皇子?……算來今年也有五十二了……”
陳鍄不理會索爾哈罕的似笑非笑:“大概是這樣的……怎麼?公主和他認識?”
索爾哈罕拿手巾擦了擦嘴:“本來可以認識的,可惜他來京的時候本宮還未出生。”
“這次可以結識一番。”陳鍄毫不示弱。
“應該的,後金曾經也是漠南的屬國,當年他父皇的皇位還是漠南封的呢。”索爾哈罕也毫不示弱。
陳鍄明白了,那個使團果然是站在她背後的,怠慢了女人果然要付出代價。
話說,索爾哈罕入了宮,一羣臣子就拉長了脖子在朝堂裡候着,天亮之前草草開了朝會,大家沒有各自散到各自的衙門中去,而是三五聚頭的在宮內歇下了。大家議論的都是一件事——那就是漠南的事。
來的居然是個女人,大家先驚奇了一下,而後更關心的還是本質的那幾件事——兵部還打不打?戶部還貼不貼錢?工部今年的預算是不是還要減?吏部那邊是不是還要準備着提人去邊關?禮部是這會兒負責熬漿糊的,不敢走,尖着耳朵留意大家的態度,刑部的人可以走,但是大家都沒走,於是也留了好些。
王仲良站在個角落裡,看他叔叔和他父親正無事人似的拿着個玉器在琢磨,四周的官黨們也似乎其樂融融的在聊一些私事。但他內心清楚地知道,這一切都是表象,這些大房間裡的人之間有摸不到的繩子,把他們捆成了一個個的黨派,這些黨派有些是敵有些是友,但是今天,都是爲了看王家的結局而來的。
王仲良想到了那兩個人——毫無瑕疵的餘冕,造詣驚人的魏池。他們都沒有絕對的必要維護王家,所以這件事情似乎可靠,卻是變數無限。特別是魏池,他那麼年輕,他有何資本敢不依附王家?老頭子們說他是聽他老師的囑咐,但王仲良覺得不像,這個人不是馮琳,他不是大家出身,就算是不結黨也要有個限度,他跟着叔叔在塞外整整一年,難道真的不曾對叔叔的好意動過心?之前也有這樣庶吉士,他難道不知道這些不通官諦的書呆子都混到南京去了?……他背後一定有人,說不定真的是燕王……
“王大人!”禮部員外郎張斌突然過來打了聲招呼。
王仲良趕緊回神:“張大人!”
張斌湊上來小聲笑道:“剛有同僚回來,說那位漠南公主十分美貌,了不得呢!”
王仲良也陪笑道:“這是跑來和親的麼?”
“唔!不可說,不可說!兵部的人說這公主長得雖美貌,但是性格彪悍,敢砍人吶!”
王仲良把話題扯到一邊:“張大人這兩天可忙壞了!”
“哪裡哪裡……”
兩人正在客套,突然太監黃貴穿堂走過大殿:“傳皇上口諭!”百官面面相覷,趕緊跪下。
“晚朝尚早,大家先散了吧!”黃貴說罷,命手下的人把門都打開了,看百官還跪在地上,於是冷冷的說:“還愣着做什麼,大夥散了吧!散了吧!”
王仲良站起身來正在發愣,突然看到王協山對他做了個眼色,趕緊跟了出來:“父親?”
王協山低聲說了句話:“轉告給周閣老,快!”
王仲良略略一驚,轉圜了一番,趕緊往西苑去了。
內政閣門口,黃貴一邊換衣裳一邊問小宦官:“多久了?”
小宦官低聲說:“一個多時辰了!”
“老祖宗還在裡面?”
小宦官點了點頭:“二祖宗請到茶閣歇息吧。”
“不了,拿個凳子到門口,咱家坐着等。”
內政閣的碳爐只夠用一個時辰,屋裡只有向芳一個人,但他手上拿着至關重要的文件,不能下去添碳,碳爐終究還是要塌了。陳鍄這會兒有些筋疲力盡,但是結果比他預料的要好那麼一點點,所以他鬆了一口氣,親自站起來,上前添碳。
索爾哈罕也走過來:“兩者缺一的話,本宮回去也交不了差,就算陛下也留本宮三十年,本宮也只得認了。”
陳鍄拍了拍手上的灰:“要是全給漠南的話,這一仗,算什麼?就算朕應了,內閣也會封還。這樣的條約沒人肯籤。”
索爾哈罕深嘆了口氣:“互市的價格不再按官計,按當年的市價記,如何?”
“可以通市,不可以再互市了。”陳鍄不願再退步,通市要徵稅,貨物的價格要加好幾倍。
索爾哈罕沒有回答,只是轉頭看着碳爐:“陛下,您這麼扔,把火都要壓滅了。”
陳鍄笑了一下,指着站在皇位旁邊的向芳:“那奴婢是行家,可惜手上拿着個東西,要是放下了,即可過來加碳。”
向芳手上拿着的就是所謂的秦王那封關於後金細作的書信,陳鍄笑得很曖昧:“公主殿下,要不要?”
索爾哈罕沉思片刻,微微的點了點頭。
“向芳!過來!”
向芳恭敬地走過來,把那一頁薄紙呈給陳鍄後就彎下腰專心伺候碳爐。
其實,這是一封和細作以及秦王無關的信,內容的主角只有一個——王允義。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條件很好,這一次兩人的立場是統一的。王允義在去年時索爾哈罕的心病,但也是她主要的合作者,有些秘密的協議其他人是不知道的,雙方都得了不少好處。陳鍄要讓她明白,自己作爲皇上,可以給的有更多!
這一個時辰的交談讓陳鍄堅定了一個判斷——這個女人是漠南的領袖之一,所以,她有看這封文件的資格。
索爾哈罕面不改色,但是內心還是忍不住狠狠地顫了一下!王允義不笨,是這個皇帝太厲害,那樣天遠地遠你知我知的事情竟被他掌握於掌股之間。文件中所提的事情,沒有一件不是拆王允義的舊臺,砍王允義的舊根。
“好。”索爾哈罕擡手將那薄紙投入碳爐,只是火舌一舔就再無痕跡了。
陳鍄哈哈大笑:“爽快,朕的印章和衣裳給了是收不回來,但是互市可是時時的事情,公主殿下不三思麼?”
“陛下嫌本宮不夠資格做主麼?”索爾哈罕也笑道:“正如陛下所說,互市是您說了算了的,這可不是玩笑。”
“好!”陳鍄笑道:“剩下的那些枝節的小事自有人去操心,既然公主是第一次來訪中原,正好放下心來,好好遊玩一番,可好?向芳!提一輛簇金八馬的車來贈與公主!”
向芳應了下來,恭敬地退了出去。
看到向芳出來,黃貴趕緊迎上去:“兒子給老祖宗磕頭,朝服沉着呢,兒子伺候老祖宗換。”
“無妨,”向芳和藹的拍了拍他的手背:“事情還沒完呢,既然你來了就在這兒候着吧,一會兒萬歲爺使喚人才有人當差,晚上萬歲爺問你的時候,就把百官的事情說說吧,沒什麼大事了。”
送走了向芳,黃貴琢磨着最後一句話——沒什麼大事?轉了幾下腦筋,扭身去找王允義了。
接下來的兩三天裡,鴻臚寺那邊依舊是吵得如火如荼,那位神秘的公主時常進宮內走動,每次都是皇后、貴妃親自作陪。局勢似乎是停滯不前,但是整件事情已經默默地往一個預定的方向滑移。
除了每天進宮玩玩,索爾哈罕也照常例到鴻臚寺遛遛,聽聽兩幫人爭斤奪兩的吵架。春暖已經變成了初夏,皇后爲了表示親切,特意命人拿上好的綢緞趕製了兩件漠南款式的衣裙送給索爾哈罕,索爾哈罕也覺得這樣的布料很合時宜,圖新鮮,穿了出來。鴻臚寺後院的景色很好,索爾哈罕和這羣人打過了照面就往後院喝茶去了。
“她們中原的衣裳輕飄飄的。”阿爾客依小聲道。
索爾哈罕細看着自己的袖子:“是,也不知是怎樣的閒心,繡這麼多花兒在上頭。”
“別說衣裳,就說這院子,不過是個衙門的後院,竟都修得如此精神,逛三天都不膩味。”
“可不是麼?就這麼十幾畝的地,大院子套着小院子,樹有高的,有矮的,花有紅的,有綠的,該有水的地方呢,就有塘,該有坡的地方呢,就有山。走一步是一個景,停一步也是一個景,擡頭是一個景,回頭又是一個境。”
阿爾客依正要搭話,突然看到一個年輕官員站在岸邊,手拽着一根蔥綠的垂柳,正笑盈盈的往這邊看:“那是誰?”
索爾哈罕一愣,失聲叫了起來:“魏池!!”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很複雜,不過大家也不感興趣……有興趣的自己琢磨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