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建康六年】
第二日夜,兀穆吉略略收拾了便要出門,他知道父親昨日也不過是氣話,過了那個檔頭也就不會起殺唸了。至於母親,那可是萬萬告之不得,兩位兄弟都不在家裡……想要得手,就要來個快!狠!準!兀穆吉便是這家裡最無法無天的一個,仗着自己一身好功夫,眼裡絲毫揉不得沙子,不要那姓魏的納命來是咽不下這口氣的!
天才剛麻麻的黑,兀穆吉便上了路,他白天已經打聽過,這魏池現在每隔幾天就要去長公主府上一次,要想殺他也只能選這個空隙。
兀穆吉在公主府門口守了一陣,直到天全黑了也不見又大齊打扮的人出來。心裡忍不住奇怪,這魏池一早就來了,到了此時事情還沒辦完麼?長公主還是未出嫁的處女,怎能把一個陌生男子留到這麼晚?心裡正揣測狐疑,只見那大門突然開了,卻有一個齊人打扮的男子走了出來——也不見得多麼英俊,頂多是比漠南的男人清秀罷了,高不過七尺,體態更是瘦弱。兀穆吉不屑的哼了一聲。
送那魏池出來的是長公主府上的掌侍,那掌侍恭敬的遞過了文書匣子,與那魏池行禮告別。
兀穆吉掩了臉、側了側身子,等再回頭,那魏池已經走到街口了。兀穆吉趕緊繞過公主府的大門,超了近路去截人。湖塔雅司和公主府不過七八條街,徒步走也就一兩刻鐘的功夫,兀穆吉不敢怠慢,急急的抄了近路去。
沒想到這人走得倒挺快,待得第六個街口才跟得緊了些。兀穆吉心中暗暗有些焦急,要是離那湖塔雅司太近,稍有差池連命都難保。兀穆吉細看那人的步伐——快,但碎,不是練過武的架勢。之前也打聽過他的來頭,說是個徹頭徹底的文官……不過,看那步子卻又不似全然沒練過武的人。兀穆吉不敢大意,壓了壓腰間的彎刀,縮了身子加快了步伐。
兀穆吉的功夫雖非頂級,但也是上層造化,按理說要殺魏池,別說一個就算是一十二個也不在話下。但他畢竟是貴人家的子弟,與人爭執鬥毆是常有的,但這暗殺之事卻並不曾做過,外加對王家軍的勢力又恨又有些怕……如此一來就有些不敢輕舉妄動了。
魏池以前哪懂得武家的步子?不過是跟胡楊林學了些看着中用功夫,後頭又常常被杜莨錘,錘出了些真架勢,一路上雖不露破綻,但終究是行淺了,浮了個樣子罷了。
兀穆吉眼看難以得手,正焦急着,卻見那人突然放緩了步子,似鬆了一口氣一般。
兀穆吉屏住呼吸,知道再猶豫不得,輕身一躍向前,以他的身手,掐斷那人的脖子絕對不在話下!
眼看就要的手,那人似乎似乎是覺察了一般,側身一讓,險險的避過了自己的手掌。兀穆吉暗歎不好,此刻身以騰自半空,要想回轉也找不到着力的地方,只得迴旋了身子,暫求落腳之地。雖說只是片刻的功夫,但那人已經退後數步站定,拿出了警惕的架勢。
誰?!魏池大驚,心中盤旋幾轉,沒能摸到頭腦。看這人的身手也不像等閒之輩,自己何德何能能夠結下這樣的樑子?而且……此刻離湖塔雅司還遠,呼救無用!
兀穆吉看這人既沒呼救也沒逃走,更驚訝了幾分,越發覺得之前的傳聞來得不實——要真是個文官此刻還不慌得跟個娘們似的?
“您不接着上了麼?”魏池微微一笑。
兀穆吉拔了刀捏在手裡,聽懂了卻不敢冒然接話,不知道這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先生殺了在下也是沒有用的……”魏池故作輕鬆的拍拍衣襟,側頭看向別處。
“怎麼沒有用?殺了你便絕了孽緣!一看就知道,你是那種薄情寡義之人!”兀穆吉看魏池那胸有成竹又滿不在乎的樣子勃然大怒!這人果然是個衣冠禽獸,自家妹子爲他癡情到如此地步,這人卻絲毫不爲所動的樣子。那神態更是早有所料的樣子,看來是他先引誘祥格納吉年少無知的無疑!
薄情寡義?魏池感到耳道一疼……沒想到這人果然聽得懂漢話,看來確是個貴族。原本以爲是哪個激進分子派來的殺手,沒想到居然是那桃花債引了來的……難不成這人是大……大舅哥?魏池瞄了那人一眼……區區兩句便被別人套了話,大舅哥你很糟啊……
“扳指在我手上,先生拿回去便是……順帶請告訴尚主殿下,在下並非鐵石之人,殿下對在下的心思在下永遠珍藏在心。只是……無義者不言愛,在下即爲齊國的臣子,自然要將國家的道義銘記於心……只希望若有來世……”魏池露出決然的神色,伸手入懷要掏那扳指。
兀穆吉正準備下殺手,卻沒想到這人突然變了臉色,露出了些悲澀的模樣,這下出手也不是,收手也不是。
魏池看那人遲疑了,心中大喜,看來不是什麼真刺客!只是暗暗握緊了手裡的文書匣子,若這人還不放過自己,哼哼……就算你逃得了這漆器盒子也逃不過我懷裡的‘浮魂藥粉’。
兩人就在街頭對杵着,一個殺氣騰騰卻被糊弄了頭腦,另一個裝腔作勢卻難掩心慌手軟。
“廢話少說!今日勢必要取你的狗命!”兀穆吉喝了一聲,決定無毒不丈夫!
魏池一臉純良不改,只是偷偷往手上的文書匣子上運力,爭取能一匣子擋開這一刀,再用懷裡的小物件毒倒這位大丈夫。
“魏大人!!!!!……”突然!街那邊傳來一聲怒喝,聲響之大,兩人都微微一愣。
魏池側耳一聽,來了許多腳步聲,只是那句魏大人之後跟了許多漠南語,看來不見得是自己的人!魏池又轉眼看了看這位刺客先生——竟然丟了自己轉頭張望去了,這態度究竟是對自家武功絕對的自信,還是對我的武功絕對的藐視?
魏池覺得很可能是後者……
“快跑!”冷不丁的,魏池衝着那刺客猛一的一聲大喝,那刺客被震了個激靈,回頭看了一眼,之見魏池眼裡滿是焦急和關切,竟也沒有多加思量,縱身一躍便往一個小巷去了。
好身手!看那人矯健的身法,魏池暗歎自己命大——幸好剛纔忍住了,沒想要搞偷襲,否則,以自己那點小本事,怕已經做了刀下的亡魂了!
雖然暫時脫險,魏池絲毫不敢怠慢,那來者也不知是敵是友,還是三十六計走爲上。也顧不得看那刺客有沒有回頭了,前一刻還臨危不亂的魏大人風度全丟,三步並作兩步的往湖塔雅司落跑而去。
“抓到了麼?”不多一會,一隊人馬趕到了街口,爲首的一個軍官打扮的問身邊的手下。
“抓到了,確實是妜釋封岈的三子——兀穆吉。”
“綁回去。”爲首的面無表情的看着這整潔的街道,心中有些納悶——不似打鬥過的樣子,看那兀穆吉的裝扮確是要行兇的樣子,難道自己聽錯了?兀穆吉在別處得的手?如果真放過了那個狗齊人的小命,哼!枉自己故意拖了片刻纔來!
“伍首,要再搜一搜麼?”手下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人。
“不必了,趕緊回去回覆爲重!”爲首的揮了揮手,令人難以察覺的嘆了一口氣。
這一行武官打扮的人並沒掩飾行蹤,大張旗鼓的回了長公主的府上。其實,兀穆吉再被抓住的那一刻就認出了這羣人的來歷。
長公主的貼身軍事勢利——珂摩軍。
“怎麼樣?”索爾哈罕看了跪在廳中的人一眼,心中有一絲感慨,不過幾個月的功夫,自己身邊的人就剩這幾個了。想起那日山谷裡的情形,更是覺得胸中暴斂之氣難以壓抑,魏池,我是不是該把這筆帳算在你頭上?
“報告長公主殿下,那人已經被羈押在地宮了,如公主所料,那人確實是祥格納吉的兄長,接下來要屬下如何做?”
“哼哼,妜釋封岈家不是一向清高得很,從來不屑於國事麼?如今我國遭難彷彿絲毫不和他家相干似的,這次,我要看看這家人要如何和我耍滑頭!”索爾哈罕冷笑了一聲:“明天一早,你就把人捆了,送到那王允義的府上!我倒要看看這個老頭子爲了兒子要如何的來求我!”
索爾哈罕磕了磕手上的兩本文書:“這個你也一併送出去,一本給王允義,另一本稍後送到妜釋封岈家。”
“是!”那軍官起了身,接過了文書:“那地宮裡的人……要受些皮肉之苦麼?”
“不必!自然有人動手,你只去問些尋常的話讓他畫押了便是!”
軍官令了令,心中大喜,忍耐瞭如此之久,長公主殿下終於要出手了!那也枉死的兄弟也終於能夠血債血償了!
軍官拱了拱身子,轉身告辭。
“等等!”索爾哈罕突然想起了什麼:“那個魏池呢?”
“沒見着。”
“阜侖!你給我跪下!”索爾哈罕略略一想,大怒!
阜侖不慌不忙的跪下:“屬下去的時候,並沒看見魏大人,那兀穆吉刀上無血,料想是沒有得手!”
阜侖雖沒擡頭,卻覺得一絲陰冷的目光穿刺而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哼!是麼?那兀穆吉師從木託坷老拳師,要殺人還需要見血麼?”
“屬下也這麼想,不過……再往前便是齊軍的租地,下屬不敢再搜過去……”還沒說完,阜侖覺得那目光又陰冷了幾分。
“那兀穆吉是幾時出的門?”
“戌時。”
“你是幾時跟上他的?”
“……是戌時……”
“你時時刻刻的跟着卻還能跟丟……阜侖,你的功夫真是越發的好了!”索爾哈罕劈手打翻了手邊的茶盅。
“殿下!您何苦要管那齊狗的死活?橫豎那也不過是一顆棋子罷了!”眼看自己的謊言被拆穿,阜侖也不再掩飾。
“混賬!我現在身邊還有多少棋子拿給你來丟?難道你要等王允義再派個盡職盡責的人來監視我纔好?!你當我還是當年那個威風凌凌的長公主麼?如今我尚且不敢掉以輕心,你倒是恣意妄爲起來了!!”
“殿下,如今國王陛下失了權,沃拖雷王爺也暫時難以脫身,您不是……”
“住口!”索爾哈罕‘嚯’的一下站了起來:“你可知道爲何我不帶你去巴彥塔拉?不是因爲你年輕,也不是因爲你功夫不好……爲的就是你這個提不起來的爛脾性!!如果今次的事情是交予你的兄長,他會如此行事麼?!”
阜侖微微一顫,心中一苦,把那辯解的話嚥了下去。
“如今,要亡國了,你知道麼?你……還要徇私仇麼?”索爾哈罕冷冷的問。
“屬下,知錯了。”阜侖想起兄長的種種,強忍了眼淚,磕了個頭。
索爾哈罕移開了目光,看着案邊散落的被子,墊子——這都是那個人喜歡用的,每次一來便要挑那幾個霸佔着……棋子,不過是個棋子。
“派人去小心搜查着……”索爾哈罕又揮了揮手:“算了,不必了……”
看着阜侖裡去的背影,索爾哈罕頹然坐了下來,一時間心亂如麻,覺得那燭火如血光一般的滲人。
話說魏池顧不得風度,幾乎是連滾帶爬的回了湖塔雅司。進了府,也沒回院,徑直去找王允義。此時也不算晚,王允義並沒回內宅,魏池連燈籠都沒記得要,摸黑就往前院趕。
“王將軍!”魏池砰的一聲推開了前廳的門。
“嗯?”王允義奇怪的看着破門而入的魏池。
“嗯?”身邊的6監軍也好奇的回過了頭,這魏大人今天是吃錯了什麼藥?監軍和統領們開會他也要來湊熱鬧?
奎思齊玩味的看着魏池,不知道小夥子怎麼了,連聲音都變調了,呵呵,聽說最近兼着策鑑……該不會讓那長公主懷孕了吧?
“王將軍……魏大人……”魏池後面是一個訊報兵,此刻正尷尬的撤着魏池的袖子,他實在不知道魏大人今天是怎麼了,攔都攔不住,死命的往裡闖。
一屋子的人默默的看魏池尷尬的撓了撓頭,提着自己的文書匣子退了出去,掩上了門。
王允義嘆了口氣,準備接着剛纔的話題講,不經意之間,看見坐在陰影裡的耿祝邱用那雙青筋遍佈的手掰斷了手裡的筆。
直到子時時分,王允義才從前廳出來,吩咐了些宵夜,準備會後宅去歇息。走在通往後宅的甬道上,王允義越發覺得自己蒼老了許多。當年可不是這樣子啊,區區這點活計就讓自己累成這樣,看來還真是老了老了。想起年輕的時候便想起了王家,那時候聖意還濃着,先皇雖說並非全無猜忌之心,但比起今日的種種不知好了多少倍。又念及在皇家做着皇后的侄女更添了些心疼,那憨態天真的小丫頭如今真正過得如願麼?
……嘆氣之間,侍衛在身後微微咳了咳。
王允義回頭一看,那個姓魏的還拾掇着文書匣子跟着呢!
“到底是什麼事情?”王允義乾脆令魏池進了書房。
“王將軍……”魏池看旁的人都退了下去才小心翼翼的說:“我今天晚上遇着刺客了!”
王允義瞄了他一眼,順手將食盒裡面的餛飩遞了一碗過去。
魏池接了:“是那個祥格納吉家的人……”
“還有呢?”王允義看魏池臉色慘白的樣子,淡淡的問。
魏池不知道爲何王將軍如此淡然:“沒有了……我逃回來了。”
“哼!看你這膽小如鼠的窩囊相!”王允義沒好氣的哼了一聲。
“嗯……”魏池也哼哼。
“還有什麼沒說完的麼?”
魏池笑了笑,微微擡手指了指食盒子:“將軍……我沒筷子…………”
王允義哭笑不得,抄起手上的那雙,啪的一聲插到了魏池的髮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