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建康七年】
“是那個魏參領麼?”文妃順着話兒往下說:“聽說他中科舉的時候才十五歲呢!模樣都沒出齊,這倒好,不過幾年的功夫變成了既能文又能武的人了。”
皇太妃依舊是對不上號:“是有這麼個名字,但卻記不得是誰了。”
糖糖笑道:“娘娘想想,那個在尚書閣給碧玉屏風留字的人?”
尚書閣是皇上讀書請教師傅們的地方,不過皇上的師傅也就是翰林新子們的師傅,某一天講學完畢,內侍清點物品的時候發現一扇碧玉屏風下面留了好些字,亂七八糟不知是寫了什麼。後來一一查了座兒,發現是個叫魏池的新生員。其實也是不大的事情,碧玉屏風而已,擦了就罷了。也不知是怎樣的運氣,居然在擦掉之前被皇上知道了。皇上也是一時覺得有趣,叫人擡了屏風來看。屏風上有四句話:遠未近而實爲遠,近而近則實爲近,朝而朝卻未必朝,朝爲暮也未嘗不可。誰也不明白寫這些爲了什麼,皇上讀了幾遍,大笑之後只說了一句:“未嘗不可,倒是個魏嘗不可!”於是,魏池在後宮得了個‘魏嘗不可’的綽號,這事情外人倒是不知道的。
皇太妃拍手大悟:“就是那個魏嘗不可麼!”
屆時玉祥不過十一二歲,自然不知道這樣的事情,皇太妃又向她細說了一番,嘆道:“也倒是個有趣的人。”
玉祥掩嘴一笑:“皇兄還是這般喜歡言笑,若是這位翰林知道了還不知要嘔怎樣的氣。”
文妃說:“菏澤關是運糧的要道,別看離着邊疆遠些,四方的糧食都要運到這一處才能上得了兵部的賬,年三十看到陳景泰,確是瘦了,憔悴了些,但倒像是個男子漢了,聽說他如今詩文武功皆有長進。年前陳景泰選武,他十箭十中,得了頭彩,在軍中可是大漲了顏面。”
皇太妃點頭稱是:“幼時後看着他便覺得不凡,你看陳家其他那幾個皇侄,個個油頭粉腦十分不像話。這個小時候就老實,長大了也果真就出息了。”
糖糖錘着皇太妃的肩膀,聽了一陣說:“文妃娘娘是宮中有見識的人,不似奴婢,一輩子沒出過宮,倒不知道封義之戰真如傳聞一般慘烈麼?”
文妃飲了一口茶:“這倒是真的,耿家的老爺如此英武的人……唉……。”
糖糖手上頓了頓:“聽說那個魏嘗不可本是王將軍預備着七八月調回京城的,倒是這位大人自己上表請留,又自願跟着耿將軍回封義駐守。”
“哦?”皇太妃聽聞此言,忍不住問:“倒是自願的麼?”
“皇太妃想想,他本是翰林院的編修,皇上派他任此職位也是看重他,願他文武兼修以效命朝廷。但皇上又是最體貼的人,大戰在即怕他自有閃失,當時不是特意下旨意派王大人手下的文官回朝麼?他自然是文官,也在其列無二。多少人回來了,他卻自願留下,一則是報效天恩,二則……二則倒是爲了報答耿將軍的知遇之恩呢!”
“這倒是有所耳聞,聽說當日就是派的耿家去的封義,這倒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皇太妃放了手上的彩服:“一個書生,能活着回來,也是個有福的。”
糖糖垂了眼簾:“聽說……封義之所以能守住,卻是這個魏大人一半的功勞。耿將軍當時病情已重,封義那麼多軍官,只將這個魏大人請到房中,算是將這一城的百姓都託付給他。人都說書生自有鐵骨錚錚,魏大人親自提刀上陣殺敵,數立軍功。城外蠻夷招降數次,他只是殺其使者,並不動搖。可見是個忠勇之人,即便是秦王殿下也說他是真英雄呢。”
皇太妃笑道:“宿兒是個心軟的人,稍有個人好些他就要誇……”但想了想又說:“不過書生出身,年齡又小,能出此義舉也擔得起真英雄這三個字了。”
玉祥拉了皇太妃的手:“糖糖可別是聽了流言,書生哪裡能夠舞刀弄劍?”
“怎麼不能?”糖糖笑道。
“怎麼能?”玉祥不服氣:“照你這麼說,倒不知道這個魏大人要生成個什麼樣了。”
“什麼樣?”糖糖拍手比劃着:“是個絡腮鬍子大肚公吧?”
皇太妃和文妃沒忍住,險些笑得將茶碗覆了去。玉祥也忍不住笑了:“就你貧嘴!皇母妃,文妃姐姐可別附和着她,她越發要得意了!”說罷匆匆抓了一件彩服在手上——是那件珍珠串子收袖口的。心想,得意未必中意,隨意也……隨意也未嘗不可。
“就這件吧。”
數過了除夕初一初二初三,滿朝滿京城最熱鬧的勁頭也終於算是過去了。折騰累了的人們也得考慮歇歇了。初三晚上益清自本家回了翰林院,見過了魏池,魏池和他寒暄了一陣說:“也不久和你說話,你快去歇了吧,明天還要早起。”
益清想他是要去會友,便問:“大人要去拜訪何人?小人好去先把貼文擬寫了。”
魏池笑着指了指桌上的紅紙:“我閒着也是沒事,都寫好了,你去休息吧。”
益清嘿嘿一笑,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謝過了魏池正要出門,但轉念一想又站住了:“忘了問大人是會哪家,小人這會子將車打發下去纔好。”
“不用了,去會燕王。”
魏池話音才了落,益清的臉色立刻耷拉了下來,欲言又止,最後嘆了口氣,擡腳走了。
初四風雨雪大作,魏池沒能出門。初五的早晨,風把雲彩吹散了,魏池特意起早整頓了衣冠,出了院門擡頭,天也高出了許多。
“去燕王府。”
翰林院離燕王府很遠,繞過了主荊南街,往城南行了十餘里,終於進了燕王府前的虎紹街。這條街十分堂皇,蔓延的大雪半埋了青石的街角,也虧這條街的街基高,鎮街角的石猷在積雪露了半個頭。
京城內的王府不多,除了先皇賞下的幾家外姓王府,陳姓的旁枝早被繳的繳、派的派,僅剩下燕王府和秦王府了。秦王府不大,也不敢大,燕王府想小也不敢小。饒是這般的謹慎也逃不出皇上想要撤藩的意思,大辰宮外面的兩兄弟也算是一年一年的往後挨。
魏池的車才停下,燕王府的首領太監何棋就迎了出來。魏池跳下馬車對他一躬:“勞駕何公公了。”
何公公回了一禮,握了魏池的手:“王爺一大早可就等着魏師傅呢,這麼冷的天,趕緊進來!”
魏池反手扶了何公公:“公公年紀大了,小心路上纔是,今年可不能稱一聲師傅了,是大人才是。”
何公公哈哈的笑了:“也是。”
入了正廳,魏池解了披風,撩起衣袍跪下:“臣,叩見燕王爺。”
燕王已經等了許久,見魏池禮畢,趕緊上來扶:“……少湖……長高了。”
燕王拿手比劃了一下:“快要和我一般高了……”
魏池一時覺得眼角溼潤:“戴先生呢?”
燕王替魏池擦了擦眼角:“他早回家過年了,不到十五是不會回來的。來,咱們也別站着,坐着說話。”
何棋親自上了茶,退出去後將殿門掩了。
“封義戰況如何?”
“回王爺的話,從開戰起到最後,封義城外的諸部確未援糧。封義城內也確是又百姓的,直至秦王來援,百姓家的糧食也大多未吃完。但是封義民風彪悍,有糧食也不敢硬來,怕有了民變,所以這次封義城纔會受的如此艱險。”
“你怎麼看耿家。”
“耿家應該是沒有封爵的意思,也沒有和王家爭什麼的意思。因爲臣是在兵家內務部做事,文書都是會看的,王家這次戰局被逆轉,應該是因爲秦王久攻不下……總之,臣去了一趟漠南才知道,此國不好欺,皇上當年欲一舉奪下漠南的戰策幾乎是不可行的。”
“皇上比我懂軍法,還有那麼多大臣護着,難不成都沒看出來。”
“看出來了,恐怕是沒人敢說。”魏池頓了一下:“因爲牽扯着秦王和王家,這兩個結都是死結,大臣們遇見了也就都繞着走,任皇上自己定奪了。”
“因爲秦王久攻不下,戰局被逆轉,然而……卻又是因爲秦王援助封義得力,大局得以保存……你看皇上竟是要賞秦王的意思?”
“王爺,臣等入京之前,皇上是什麼態度?”
燕王聽魏池這麼問,嘆了一口氣:“金蟬脫殼。”
魏池搖搖頭:“皇上怕是難以脫殼,臣和王允義共事一年,這也才知道了他的手段。縱使皇上此刻再做多般鋪墊,等他回京定又是另一番的光景了!”
“另,”魏池壓低了聲音:“秦王援助封義之後,封義最高的官員是臣,所以戰局的後事也是臣和秦王一同擬定的。”
“接着打?”燕王問。
“和!”
燕王哈哈的笑了:“就憑我對這位皇弟的瞭解,他是不會和的。”
魏池也笑了:“不和就是逆了秦王、王家兩家的鱗……恐怕這次容不得皇上不和了。”
“那漠南會和?”燕王思索了片刻,問。
魏池想了想:“從這一年來看,漠南雖然不至於要滅,但是也是元氣大傷。封義被打成那樣還不罷手,這估計是想一鼓作氣的意思。既然沒打下來,也就再而衰三而竭了。而且他們的朝局也不穩,和局之態,估計他們也是求之不得。”
魏池從懷中掏出了一本冊子:“這一年大小戰役的明細,臣都記了,燕王屆時拿給戴先生看了再從長計議吧。”
燕王接過冊子隨意翻了翻,笑道:“公事是談不完的,這是過年,咱們這般的賣力也沒人瞅見。最近我纔買了個戲班子,唱的是改了譜子的西廂記,就想等着你回來看。”燕王說到這裡,靠近了些:“魏姑娘不看……就算了。”
魏池那手指敲了敲桌子:“臣和一羣粗人混了一年,正十分苦悶,怎麼不看?”
燕王拿漆封了魏池的冊子,拍手讓何棋進來:“讓後院的那班戲子準備準備。”
何棋笑道:“哪能那麼快?奴婢自去準備,王爺和魏大人先去暖園坐坐。”
魏池趕緊擺手:“不去!不去!王爺那些公子兇得很,臣受不了!”
燕王哈哈的大笑,捉了魏池的肩膀:“必須去!”
暖園很大,修得十分的雅緻做作。大塊的玉原石開了外皮丟到院子裡做石頭凳子,壽山石全是精品,又瘦又皺又漏,池裡頭的烏龜錦鯉都是罕見的屬種,春夏廊下的鳥兒都是京城內紈絝們做夢都想要的雀兒。這個院子沒有一絲金銀,這一石一木卻都比金銀貴。
當年魏池不知道燕王的營生,自然是有點受不了,後來知道了那些暗流,如今去漠南也看到了些生意上的事情,也就明白暖園何以爲暖園了。
“新花二十萬兩修了個小院,就拿來放那戲班子,你去聽了就知道,這是值得的。”走到露亭,看着眼前的雪景,燕王突然停了腳步:“魏池……這一年是本王欠你的……”
“此言差矣,毓秀之於少湖,一分也不曾欠過。”
燕王嘆了口氣,回頭:“三年前,本王答應過你要保你平安,本王食言了。”
魏池笑道:“難道臣如今不是平平安安的麼?”
“三十的時候,兵部尚書王協山在大宴上頂撞了皇上,我這才知道,王允義是九死一生,而也才知道封義是如何的了無生機。當年讓你上戰場,就是本王的錯。”看到魏池要說話,陳昂擡手打斷:“所以,你絕了留兵部的念頭吧。”
魏池一時不知說什麼的好,院子那邊隱隱傳來弦瑟之聲,絲竹之中隱混了小旦試音的吟唱,斷斷續續飄飄渺渺自天水而來。
“望王爺以大局爲重。”
宮裡過了初五還仍舊在忙,元宵節一過,各路的親戚就都要回原職了,趕在那前頭,皇家的活動還有很多。十二要定圍獵,年少的皇家公子,帝國官員都要參加,今年也是十分的熱鬧。因爲有一半牽扯到內務,司禮監擬的名帖要先拿給皇太妃、耿太妃過目後再提出去和戶部商議。今年是清河公主的笄禮,這活動後面又多了一層意思,皇太妃便要皇上一同過來審議,皇上也答應了。
陳鍄隨意撿着手上的名帖來看:“那意思到了也就行了。”
“胡說!”皇太妃重重的放了杯子:“年前和皇上說選妃的事情,皇上也是這麼個態度,合計着哥哥亂帶頭,妹妹也得跟着胡鬧麼?這樣的事情馬虎不得!”
“那個陳景泰,皇上留意些,我們這兩個老孃兒倆那麼遠也看不真確,誰知到是不是虛名。”皇太妃囑咐道。
“他母親母妃不是沒見過,他能差到哪裡去?”陳鍄故意逗皇太妃。
“是人品,是人品!男人要這麼好看做什麼?再好看頭上能帶花?”皇太妃果然被逗急了。
“妹妹不要急。”耿太妃笑道:“這也才頭一年,也不急着這一會兒。”
皇太妃喝了一口茶緩緩氣:“唉,要是手頭人選多些,我也不這麼急。”一口茶含在嘴裡,皇太妃突然想起了別的:“今年多招些官家子弟來?”
陳鍄笑道:“母妃糊塗了,這就是戶部的事情了,後宮做不得數。”
皇太妃假怒:“我可不知道是戶部的事情麼?這不才叫皇上來?”
“是是是,兒臣便又是被母妃算計了吧!”陳鍄故意裝出捶胸頓足的樣子:“拿筆來,縱是母妃讓兒臣寫上鬆垂平的名字,兒臣也從了。”
鬆垂平信奉道典,治國有本事腦子卻壞了,到現在七十了還是個老小子,也常有御史那這個開玩笑。
“越發胡說了!”皇太妃命人拿了筆來遞到陳鍄手裡,轉頭問耿太妃:“姐姐可有什麼好人選?”
耿太妃想了想:“還是要從世家裡面找,林家有功名還未娶的只有一個,沒功名的倒還是有幾個,王家又爵位的都年齡大了,不合適,耿家這一代淨是些女兒……還是要往下再找找,把戶部主事劉琴的兒子,通政太常張志良的孫子加上吧,這兩個孩子都是國子監的學生,功名還沒有但是也是有出息的。朝清大夫錢盟嘗的孫子也加上,他父親是個不錯的人……”
陳鍄想了一想,都一一添了上去。
“一下多了十幾個,這下夠選了吧?”耿太妃笑道。
皇太妃這才滿意的點點頭,正要稱好,卻又突然想起個人:“姐姐還記得個魏嘗不可?”
耿太妃自然知道是誰,但卻不知道這個糊塗人是如何想起了這麼個名字……前翰林院修撰,如今的委署護軍參領,封義城的二號功臣……還有,他是燕王的人。
耿太妃笑道:“妹妹怎麼想起了他?他是個好的,也有功名,但是卻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境也不好……有些不妥。不過妹妹喜歡也行,皇上了解些,做個主罷。”
陳鍄心想,這個人百般都好,卻是燕王的人……但,朝中如今也有說……他是王家的人……也有人說是耿家的人……也許這人並不是誰的人。想到這裡不由得一笑——是驢子是馬牽出來溜溜吧!
“母妃既然喜歡,那就按母妃的意思來辦。”
陳鍄在摺子的末尾添上了幾筆,魏池這個寒酸的名字閃着稀墨,險險的墜在了皇親國戚們的後面。
平靜之下時局已是百轉前回,就等着王老頭回來掀起大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