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禽牧北部署在興慶府的軍隊虎視眈眈,不分晝夜的監視着袁昊,說到底,這麼多天的按兵不動,米禽牧北屬實有些不耐煩了。他不是一個浮躁之人,想來是因爲有些日子沒見趙簡了,讓米禽牧北心中有些按耐不住了。
回首前塵往事,他袁昊也可謂是一代赤膽梟雄,單憑一己之力開疆拓土,建立了西夏王朝,安國興邦,功績顯赫。只可惜,歲月不敗美人,卻讓英雄遲暮,袁昊還是老了。
老了,也便糊塗了。糊塗,也就意味着昏庸意味着殘暴,袁昊在位近二十載,這江山也該換換主子了。
寧令哥雖懦弱不才,說到底這心計還是夠深的,懂得在大事將成之際留一後手,拿到了右廂軍軍符用以牽制米禽牧北,還算不錯。
寧令哥將來會不會是一個好皇帝?米禽牧北不知道,也不關心。他的目的不過是爲了幫寧令哥成功登帝,還了十年前那場舊恩罷了,其餘的事,他什麼都不想管。
米禽牧北能爲寧令哥做到什麼地步?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在遇到趙簡之前,如果寧令哥要他死,他可能真的不會猶豫。倒也不是因爲自己對寧令哥有多忠心,而是因爲,對那時候的米禽牧北來說活着似乎也真沒多大意思。畢竟娘死得早,當爹的總想着弄死他,跟這羣人耗着還不如留下一世天縱少年,英才早逝的威名。
但是,遇到趙簡後,他發現自己似乎也並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在乎。
算算日子,米禽牧北依舊兩旬未見趙簡了,如何不叫他心癢難耐?
正當他獨自踟躕之時,前線傳來消息:沒藏寶厲退兵了。
米禽牧北向來睿智多謀,憑藉決勝千里之外的威名著稱,當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他還是不禁震了震,惶恐起身。
現在整個西夏都知道他的軍隊晝夜不分的守在西夏皇宮,正蠢蠢欲動,沒藏寶厲隻身前往大宋不說,還偏偏在這個關頭撤走了大批軍力,無疑是置袁昊於死地。這其中,莫非有詐?
米禽牧北心中疑雲密佈,踱步斟酌沉思。良久,他突然詭譎一笑,放聲道:“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終於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西夏政權之鬥,除袁昊與太子寧令哥兩方之下,還藏着諱莫如深的第三方:沒藏寶厲。他追隨袁昊,擁護袁昊,根本就不是爲了固其帝位,而是爲了暗度陳倉。這麼多年,所有人都忙着對付袁昊,卻不知袁昊爲沒藏寶厲擋了多少明槍暗箭。
如今袁昊大勢已去,西夏政局已定,這顆棄子,對沒藏寶厲來說,再無任何用途。既然如此,米禽牧北也便沒什麼好顧慮的了。
他終於明白了沒藏寶厲想幹嘛,暗自喃喃冷笑道:“沒藏寶厲,你還真是隻老狐狸,連我都被你騙了。”雖言語嘲諷,卻不見他臉上有一絲恐懼憤怒之情,西夏這場帝位之爭,似乎比他想象的有意思多了。
頃之,米禽牧北身着一身金色戰甲,手握星辰日月,腳踏風火山林,緩緩踏出門檻,意氣風發,躊躇滿志衝衆人發令道:“出發。”
這一場血雨腥風,終於來了。
當米禽牧北帶領的大軍踏過西夏皇城時,百姓們該逃的逃該躲得躲。昔日勾欄瓦肆繁華不在,破罐銀篦四擊五裂,旌旗綾羅相纏相繞,雖是晴陽當空卻難掩淒涼。
行至沙場,米禽薩羅率領黑羽衛正面截下浩浩蕩蕩的右廂軍。對仗陣前,二人難免有些感慨惆悵。這一天,還是來了,不,應該說他們二人一直在等着這一天。
米禽牧北暗笑道:“副相大人,我看你精神挺好的啊,怎麼,家事處理好了?”所謂“家事”,自然是拓跋氏不貞不潔,薩羅養了十餘年的女兒竟是旁人所出一事。他知道這是父親心頭的刺,卻偏偏要以此刺激。
“米禽牧北,你不用這般冷嘲熱諷。謀逆叛亂,是大不敬的死罪。我這個做父親的勸你一句,現在退兵還來得及。”薩羅畢竟是久居朝堂,縱使心中再如何幽怨哀愁,也並未被米禽牧北的激將法所影響。他手握長刀指着米禽牧北,後方是一排排黑羽衛整裝待令,氣勢洶洶。
米禽牧北冷笑一聲,目光詭異陰冷,氣定神閒的嘲諷道:“我要是怕死,就不當這個將軍了。不過,父親,說不定今日過後,爾等的死活,就要由我來決定了。”
“休要猖狂,既然你冥頑不靈,別怪爲父不講情義。”
米禽牧北故作納悶模樣,狐疑道:“這可真是怪了,父親幾時對我講過情義?”他的眼神中,住着一隻惡鬼,伺機而動。
又是那個無懼無畏、無生無死的眼神,看來米禽牧北對今日一役,已是勝券在握。薩羅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從來厭惡自己這個小兒子,不單單是因爲其母。更是因爲他害怕,害怕米禽牧北的眼神。
米禽牧北從小生得俊美,峰眉玉鼻,已是品貌非凡,氣宇軒昂,天生華貴。在他幼年的某一天,米禽薩羅突然注意到了他的眼神。那種眼神,宛若吞噬着豺狼虎豹的血肉,是慾望與殺戮結成於人間的禁果,他卻渾然不自知。
這種眼神讓薩羅不禁想起了當年憑一己之力大敗宋遼,實現三方鼎立的袁昊,但是,薩羅知道,自己這個小兒子,比袁昊更恐怖。西夏王朝乃至整個天下,都可能會毀在他手裡。
從那一天起,薩羅就明白了,米禽牧北從出生起,便揭示了西夏未來的命運。
號角連營,一聲令下,雙方交戰。米禽牧北手持一柄烈火長槍飛身下馬,薩羅握刀相迎老當益壯,四方將領奮起而攻之,一時間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暗箭蔽日,遁甲成牆,濃郁的血腥之氣久久不散,肆無忌憚瀰漫着。
在戰場上,要想保命,只能不要命。征戰多年,將士們自然是深諳之道。他們哭嚎着,吶喊着,希翼着,絕望着……這一仗持續了整整一日,拂曉而發日暮不止。黑羽衛與右廂軍本勢均力敵,但時間漸漸推移,黑羽衛逐漸落了下風,待第一顆星辰亮起之時,更是全軍覆沒,米禽薩羅身負重傷被活活擒住。
雖是大勢都在米禽牧北那邊,但黑羽衛畢竟是西夏第一主軍,不至於一天之內悉數鎩羽。
待薩羅被生擒帶到了米禽牧北面前時,他冠發凌亂,血流不止,一臉蒼涼,已是生無可戀,這一切,終於結束了。
米禽牧北受了點傷,卻無大礙,他似乎有些失望。這場持續了十八年的父子之鬥,今日終於要落下帷幕了。米禽牧北不經意的抹了抹臉上的鮮血,暗嘲道:“早跟你說了黑羽衛裡有我的人,你似乎沒查出來啊。”
黑羽衛中有內奸!是了,這就是爲何一天之內米禽薩羅會大敗至此的原因。他早該發現的,從一開始,這羣內奸便對着周圍同爲黑羽衛的同僚下手。
然而,現在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了。袁昊,怕是命不久矣。米禽薩羅仰天長嘆,微閉雙眸,面色平靜,道:“我落敗至此,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你倒是爽快,”米禽牧北冷笑,“不過,弒父這種事,我還真做不出來。”
米禽牧北不會殺了薩羅,他要留着他的性命,羞辱他,折磨他,把這十八年來所飽受的屈辱悉數奉還給他的父親。
薩羅並未迴應米禽牧北,只是嘴角緩緩流出一道黑血,倒地不起。侍衛見狀,慌忙上前探了探鼻息,面色一驚,起身拱拳迴應道:“將軍,他咬舌自盡了。”
“死了?”米禽牧北暗自驚呼了一句。不知怎的,他突然覺得有幾分落寞,似乎一切都失去了意義。米禽牧北終是沒有等到身爲人父的米禽薩羅對這十八年來的冷落與仇視的一句致歉。
這麼多年了,薩羅始終沒有給予過米禽牧北應有的父愛。薩羅不知道,真正影響西夏命運的人是他自己,他的小兒子想要的,只是一句道歉。
薩羅怕他,懼他,卻也毀了他。
米禽牧北擦了擦手上殘留的鮮血,報復似的將帶血的方帕丟向了父親的屍體,藉此羞辱於他,繼而漫不經心道:“這麼容易就死了,我還想放他去牢城營裡玩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