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溼而污濁的地牢外,女子蜷縮在陰暗之處。
李承序一招手,隨從輕快地將牢門打開。他急步走進去,俯下身查看牢裡的女子。凌亂的乾草上,女子歪靠着,雙眸緊閉,也不曉得是被人下了藥,還是因體力不支昏睡過去,縱然如此,她的本能還是讓自己的雙手捂着小腹,以一個保護的姿勢。
李承序看了她半晌,輕輕將她扶起來,靠在肩上。因着這一動作,女子醒了過來,睜眼見是他,緊張地道:“小金,你怎樣?他們有沒有打你,有沒有對你做什麼?你有沒有受傷?”
她一面說,一面焦急地上下打量他,那殷殷詢問地姿態,出自全然的關心。他心下一顫,有什麼情緒霎時淹沒了心防。
“我沒事,你別擔心……”李承序搖頭,目光突然凝在了她的額頭,那雪白的臉龐上,眉心依稀可見一線紅印。他垂下的手無端一緊,緩緩捏攏了掌心。
巫殘歡沒有騙他,血咒越發向她逼近了。
緩了緩,他扭頭看向外面兩位隨從:“我要帶她出去。”
兩個隨從面有難色:“這個……得問宮主的意思。”
“只有宮主纔有權利做主嗎?”李承序神色凜然,“好,那你們且等着。”
他轉過臉,脫下外袍蓋在雲翎身上,彷彿要爲她抵擋這地牢的森冷嚴寒,“親親,你再忍一會,我馬上便來接你。”
壁燈閃爍的空曠正殿,巫殘歡還在那裡負手而立。
李承序踱步上前,空蕩的殿內清晰地聽見步履落下的聲響。
須臾,他走到她面前,大殿的燈投下他的影子,頎長而烏沉沉的一片,他開口,聲音聽不出來情緒。
“——我願同你做這筆交易。”
沒過多久,地牢那端,有看守開了門,姿態恭敬地將雲翎引了出來,將她帶入一個整潔明亮的房間,而更多的隨從,正源源不斷地往房裡送東西,有熱飯熱菜,有補品湯藥,還有乾淨的換洗衣服跟沐浴的熱水。
雲翎目瞪口呆,她在鬼獄宮呆了這麼多年,從沒受過這樣的禮遇,更不曉得原來陰森恐怖的鬼獄宮,還有這樣正常的房間,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爲,每一個房間都是密封着暗無天日的。
她疑惑地指着送來的東西,問領頭的下人:“這是在幹什麼?”
“回夫人的話。”領頭的道:“這是少宮主吩咐下來的,讓我們好好伺候您,夫人您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少宮主?”雲翎摸不着頭腦:“少宮主是誰?”
“是我們前任宮主流落在外的子嗣,還未起名諱。”他向正殿的方向瞟了一眼,面含期待與激動:“眼下雖是少主子,但等他獲得了無上之力,便要成爲繼任新宮主了。”
“無上之力?新宮主?”雲翎更加雲裡霧裡,腦中陡然閃過那張紅眸薄脣的臉,心中陡然不安地砰砰跳。
殿堂廣闊,沒有任何擺設,只有牆壁上跳躍的燈火兀自燃着,顯得幽暗而空蕩。
殿堂之上,有一高臺,卻被兩扇密門緊鎖,密門之下,是一級一級延伸的臺階,冰冷的臺階底,巫殘歡神情肅穆,盤腿而坐,身後是一排排的隨從,諸人屏息肅立,靜若雕塑。
不知過了多久,巫殘歡睜眼,向角落裡的沙漏一瞟,自語道:“十二個時辰了,他應該出來了。”
話落的瞬間,密門後砰地一響,地面似是被強力震了震,塵埃簌簌,兩扇烏色玄鐵門緩緩打開。
密閉的殿內似有強風颳過,陰暗中紫影一閃,仿若攜卷着沖天的光芒降臨。諸人眼前驟然一亮,便見臺階上立着一人,身姿頎長,烏髮肆意飛揚,錦葵紫的衣袂在寂寂大殿中獵獵。牆壁上的光線深深幽幽,照映出他容色似寒霜深雪,冷冽不可逼近,一雙紅眸若酒色冰晶,波光流轉。薄脣緊抿,優美的脣線中暈開一抹殷紅,像沾染一絲溫熱的血色,色澤似榴花灼灼,似朱檀濃烈,豔麗到驚心,亦凜冽到驚心。此情此景,讓人倏然憶起斑駁久遠而絢爛鮮豔的宗教壁畫,那高居雲端睥睨衆生,丰姿絕倫卻弒殺成性的魔神。
諸人呆在那,巫殘歡倏然反應過來,匍匐身姿,高喊:“恭迎宮主!”
這一聲過後,所有人如夢初醒,匍匐跪下,以額觸地,齊齊大喊三聲:“恭迎宮主!恭迎宮主!恭迎宮主!”
地宮深深,燈火變幻,紫衣男子立於高臺之上,宮燈將他的身姿斜射出一片長長的暗影,諸人從臺階下仰望,臺上男子的身形顯得格外高大,他緘默着,沒有表情,亦沒有動作,只居高臨下的睥睨一眼,便已掌控住整個空間,無聲的光景裡,殺機激盪於封閉的殿內,如暗潮流轉澎湃,絲絲縷縷,無孔不入,無處不在。
在場人的心,齊齊一顫。
許久,他泠然道:“都起來吧。”
這話聽着溫聲細語,可話落的瞬間,他的長袖輕輕一拂,隔空虛虛地做了一個扶起的姿勢,虛無中便陡然生出幾重力量傾軋而來,衆人還沒來得及反應,膝蓋一輕,身軀已經不由自主地站立起來。
只需一招,便可輕鬆控制在場所有人。諸人的心,再次一顫。巫殘歡面露喜色,躬身道:“恭喜宮主獲得無上之力!恭喜宮主獲得無上之力!”
她眼神謙卑而歡喜,看他的表情,再不復曾經的輕視與不屑。
“姑母太過謙了。”紫衣男子淡漠的臉緩緩浮起笑容,“我能有這今天,全憑姑母。”
他口吻淡漠,脣角噙着淡淡的笑,卻不知是真心的笑,還是違心的諷刺。
他慢慢步下臺階,廣衣長袖無風自擺,臉上的笑容越發的深刻,“姑母爲了鬼獄宮,苦心孤詣十餘載,侄兒定要好好報答。”
他笑着走近,長長的身影籠將巫殘歡全然籠罩,巫殘歡忽然覺得不安,然而她還未來得及反應,身子陡然凌空,似被海潮般的無邊巨力猛然擊撞,不由自主向後倒去,即將撞上牆壁的霎那,那股力量突然扭轉,繩索一般將她拉扯回正殿中央。
下一刻,一陣劇痛貫穿了她,她死死盯着自己的胸膛,看見一隻修長而秀致的玉手,噗嗤一聲深入了她的皮肉筋骨,伴隨着一聲輕笑,她猛然一顫,似有有什麼東西自體內最深處生生剝離,她低下頭,便見胸口上剖開了一個拳頭大的血口,鮮血咕咕流出。而眼前男子風平浪靜地笑着,白皙的掌心攤開,正捧着一堆鮮血淋漓的物什。那東西撲通撲通地,似乎還在跳躍。
——她的心臟!
鋪天蓋地的劇痛中,她擡眸看向面前的男子,那男人卻牽起薄脣,瞅着她冷笑,“我,小火,雪。我們三人的一生,盡數毀在你的手中。你既是這樣冷血沒有心肝的人,還要這心何用?”
他話落,手一揚,掌中肉團向旁遠遠拋去,像是丟棄垃圾般,啪一聲摔得血肉模糊,引來身後衆隨從膽戰心驚的吸氣聲。
巫殘歡捂着胸口,雖遭挖心卻竟然還撐着一口氣,她慢慢後仰,臉上的震驚漸漸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詭譎的笑,“我早就料到……死了也好……好過在這裡不生不死的活着……”
“我纔不想做什麼宮主!鬼獄宮的主人是世間最可憐最痛苦的人!終身都無法離開這裡……”彌留的一瞬間,她大聲笑起來,放縱而痛快,隱忍了一生的苦痛如胸臆之血,肆虐噴涌而出,“李承序,你登上了這個位置,只會比我痛苦一百倍一千倍……哈哈哈……”
雲翎再見到李承序的時候,驚了一驚。
面前的人,明明還是那張熟悉的臉,卻又跟過去的感覺截然不同。他依舊妖嬈豔麗,風姿綽綽,讓人移不開目光,可那無處不在的強大氣場,那對待宮人舉手投足間的俯視感與肅殺之氣,那雙眸波光流轉間不經意的冷冽深沉,由內而外的徹底蛻變。
他陌生而熟悉,雲翎竟不知該說什麼。半晌,她道:“你是新任的宮主?”
李承序頷首,屏退了下人,再轉過來時,已斂住那身迫人的凌厲,坐到雲翎身邊,將其中緣由慢慢同她說了。
待他講完,雲翎默然無聲,談起鬼獄宮,她曾受過的煎熬折磨,不是一兩句話能形容的。
“我竟是巫家的人……”李承序自嘲地嘆氣,看向雲翎的眼神,略微染了一絲忐忑:“你會不會,因此而討厭我?”
雲翎搖頭:“不管你變成什麼樣,你都是當初的小金。”
李承序露出笑,竟似十分欣慰。
雲翎問:“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回不了京城了,那去哪?”
李承序垂下眼簾,許久,低聲道:“我坐上這個位置,便哪也去不了。這一生,都得呆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生與死,都在這。”
雲翎一驚:“爲什麼?”
李承序默然無語,半晌他轉了個話題,“你問這麼多作甚,孕婦切忌多慮,你顧好自己就行。”
雲翎面有不忍,可摸了摸小腹,小生命正在她的腹中茁壯成長,便拋開了心中的不安,笑道:“那我就不陪你啦,寶寶說想他爹了,要回家。明天我就離開這裡。”
“等等。”李承序的手虛虛一擋,做了一個攔阻她的姿勢,道:“過些天再走,等我把你的血咒解除。”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