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走的很自覺,見雲舒將雲翎帶回來,囑咐了一番便離開,臨行前留下許多瓶瓶罐罐,都是雲舒日常該服用的藥,她指着瓶子一樣樣仔細教雲翎服用辦法,面對她真切至極的表情,雲翎不由感嘆,不愧是血緣天性,驚鴻雖與雲舒是失散多年的姐弟,重逢的日子並不多,可關愛之情卻深入骨髓。
驚鴻走後,屋子裡便只剩雲翎雲舒兩人,兩人久別重逢,悲喜參雜,自是說了一下午的話,彼此提起從前的往事,皆有人生如夢之感,雲翎尤甚,她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一邊自責,一邊痛悔,哭哭笑笑,簡直有些語無倫次,說的最多的不過就是:“過去是我誤會你了,我對不起你!我欠你太多……”又道:“我居然忘了你!我怎麼能忘了你!便是把命丟了,也不能忘了你呀!”她用力的錘自己的頭,覺得自己罪不可恕。一會又道:“你明明認出我,爲什麼不說,爲什麼不告訴我呢?你是怕我不原諒你嗎?怎麼會呢……都怪我,當初太極端!都怪我!”
“蓮生。”雲舒抓住了她的手,“都過去了,別再怪自己。其實你受的傷,比誰都重。”
家破人亡,滿門被滅,誰能比她的心傷更痛不欲生?
她被勾起了往事,怔在那裡,眸中涌起悽苦萬分,卻只能漸漸忍下去。雲舒嘆氣,擁住了她,拍着她的背道:“都過去了……蓮生,那些不好的,都忘掉吧……”
窗外雨聲淅瀝,兩人絮絮叨叨了一下午的雜事,唯有一件事誰都不敢提,那事彷彿是一道致命的傷疤,橫在兩人心頭,因爲太痛,所以無人敢觸摸——雲舒的病情。
夜裡,雲翎睡着驚鴻曾住過的西廂房,翻來覆去,整夜未眠,東廂房的陣陣咳嗽聲儘管被壓抑到最小,可還是斷斷續續傳入她耳中,那一聲接一聲的咳嗽,像是一把鋸子,反反覆覆拉扯在她心頭,鈍痛難忍。
她睜着眼睛瞧了牀幔一宿,做出了一個決定。
翌日清晨,雲舒一起牀,便發現門外多了一輛馬車,雲翎正忙前忙後給馬車廂裡整理什麼,見雲舒來,她拍拍車廂裡鋪好的軟墊子,道:“快上來!”
雲舒不解:“這是要做什麼?”
雲翎道:“去找陶夫子!”
快馬加鞭抵達陶夫子的藥園,是在兩天以後。
陶夫子見雲翎沒同顏惜一起,原本有些驚訝,但再一瞧雲舒的臉色,便沒再多問,只向雲翎道:“先前我救你,已是破了例。你要曉得,我鬼醫聖手早在三十年前便金盆洗手,此次若不是欠越潮小子人情,你便是死在我面前,我也看都不看。”
雲翎道:“我深受先生大恩,自然是銘記在心。但我哥哥的病還求先生幫幫忙,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纔來找您……”她話落,顧不得其他,跪下就磕頭,砰砰砰磕的重重有聲,任憑雲舒怎麼勸阻都不肯起來,“陶老先生,他若不好,我也是沒法活了,求您開個恩。您就當看在那山洪之夜,我救了您孫子小龍一命的份上……”
陶夫子默了默,嘆氣道:“罷了!”伸手便向雲舒一指:“把手放平,我先納個脈。”
雲翎在旁大氣也不敢喘地瞧着,一顆心如被吊在懸崖上,忽上忽下,直到陶夫子把脈完畢,急急問道:“怎麼樣?”
陶夫子微微頷首,道:“有得治。”
雲翎雲舒齊齊對望一眼,大喜過望。卻聽陶夫子又道:“你先出去。”指的是雲舒。
雲舒微感不妙,道:“我的病情,老先生直說無妨。”
陶夫子斜睨他一眼:“我是要同這小丫頭說說顏家小子的事,你要聽麼?
雲舒靜了靜,退出了房門。
他一出門,雲翎便急不可耐地道:“陶老先生,您要問什麼儘管問,問完請您一定要治好我哥,只要能保住他的命,叫我做什麼都可以!”
陶夫子卻沒回答她的話,也沒問顏惜的半點事,他只是倒了一杯茶,坐在案几前沉默,須臾他道:“我不是要問顏惜的事。”
“我不願打擊病人,唯有避開他。”他喝下一口茶,彷彿在斟酌要出口的話:“我要告訴你的是,回去準備後事吧。”
“你說什麼?”雲翎天旋地轉,扶住了藥草架子這才站穩:“準備後事……”
陶夫子道:“他病入膏肓,沒得救了,你死了這條心吧。”
雲翎心若刀絞,顫抖着嘴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先前對雲舒的病總抱有一絲僥倖,思量着宮裡的御醫未必醫術絕頂,或許這名動武林的鬼醫聖手可以妙手回春,然而時至今日,一切希望都幻滅了。她覺得窗外的天瞬間都黑了。
“念在我們相識一場,吶,這個你拿回去。”陶夫子從櫃子裡翻出好幾大包藥:“回去煮了給他喝,一日兩次,雖然救不了他的命,但起碼會讓他的疼痛緩解一些。”
他將草藥打包好塞入雲翎懷中,面帶憐憫:“他日子不多了,好好待他。”
雲翎不曉得自己怎麼上的馬車,她兩腿發軟,茫然地拎着一大包藥,覺得天要塌了,腦中來來回回只響着陶夫子最後的一句話:“他日子不多了……他日子不多了……”
她仰頭,視線落在車廂裡端坐的男子身上,眼眶中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拼命地欲往下涌,然而她死命的忍住,咽喉因爲劇烈的壓抑而咯咯輕響。
“怎麼了?”雲舒問。
雲翎怔怔地瞧着他,他的神色比方纔來的時候好多了,大抵是因爲相信了陶夫子善意的欺騙。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明明悲慟地恨不得嚎啕大哭,然而見了他那樣的表情,卻只能扯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沒什麼,這藥太重了,我拎不動。”
雲舒接過藥,大概是被一籮筐的藥驚住,問:“這些都是給我開的麼?”
“嗯,陶夫子說,吃完你的病就會好了!”雲翎重重點頭,繼續扯謊:“陶夫子很厲害的,當年武林起死回生的鬼醫聖手就是他!我從那麼高的懸崖摔下來他都救活了,你一定也可以的。”
雲舒道:“那你的表情怎麼這麼難看?”
“有嗎?我明明很高興好不好。”雲翎佯裝開心,扯開嘴大笑了兩聲,晃了晃藥簍子:“我只是擔心藥太苦了,你受不住。我要去買點好吃的蜜餞,給你下藥。”
兩天後,兩人回到了山中小院的家。
雲翎將陶夫子開的藥煎給雲舒喝,雲舒果然顰起了眉。
“很苦?”雲翎極識時務的往他嘴裡塞了一顆蜜杏子,“吃口甜的!”見雲舒的表情並無改善,又塞了顆蜜餞李子:“這個會不會更甜?”又挑了蜜棗:“再試試這個!”
雲舒瞧她拿着一大包蜜餞,裡面滿滿地塞了十幾包各種不同口味的蜜餞,笑道:“你買上這麼多,是要甜死我麼?”
“就是要甜死你。”雲翎答,驀地又想起陶夫子最末的那句話,不由一陣心酸,面上卻更揚出更深的微笑——倘若死亡在所難免,哭哭啼啼有何用,更高興更開心的度過每一天,僅剩的時間纔有意義。
晚飯是雲翎做的飯菜,家常的菜配上藥膳湯,日後的每一天,她都會爲他做一日三餐。
晚飯過後,兩人洗漱一番,因着一天舟車勞累,早早便睡去。
月上中天的時候,雲翎醒了過來,凝心聽了房外的動靜半晌,發現陶夫子的藥果然有奇效,雖然救不了命,但只吃了一頓,雲舒咳嗽的症狀便有了緩解,前兩日夜裡還咳得連綿不斷,今日夜裡已經好多了。
這一醒,雲翎便再也無法入睡,躺在牀上翻來覆去,想着過去的往事,再想想雲舒的病情,心中苦痛猶如翻江倒海。
她披衣坐起,看看窗外的月,想起它有陰晴圓缺,就如人生亦有悲歡離合,可她與雲舒受盡舛駁磨折,而今好不容易摒棄一切相守,卻面臨着生命不可挽留之悲愴,這簡直讓人絕望。
同一時段的光陰,同一時段的月光,雲舒闔上眼躺在牀上,感謝上蒼的垂憐,在他人生最後的時光,他本已打算於無人的角落孤獨離開,可老天終究把她送回了他身邊。他曉得她在騙他,他亦清楚自己的病情,可既然她願意讓彼此高高興興的,他爲什麼要打破這難得的幸福?
他長舒一口氣,同時慶幸陶夫子的藥,病體的疼痛被減緩了很多,咳血的症狀也神奇地消失了,比起那些痛到徹夜難眠的日子,起碼今日的他還安然的睡了小半夜。這已經是個奇蹟了。
翻了個身,正要再臥一會,房中忽地傳來吱呀一響,門被推開了,一個纖瘦的身影輕輕走到牀畔,然後伸出手,緩緩撫了撫他的臉。
雲舒睜開眼,道:“蓮生。”順手摸摸她的衣衫,發現她僅着單衣,這十月的深山之夜,穿單衣絕對不夠的,他皺眉:“怎麼只穿了這麼點?”
“我不冷。”她俯下身,趴在他的胸膛。
雲舒問:“怎麼了,半夜不睡跑到我這來,做噩夢了?”見她搖搖頭,既不肯回房也不肯加衣,乾脆手一撈將她抱到牀上來。
她蜷在溫暖的被窩裡,挨着他,輕輕喚他:“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