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翎將餛飩端進房的時候,雲舒正在劇烈的咳嗽,她趕緊給他喂茶,一個勁撫他的背,須臾,他緩過勁來,接過她手中的餛飩,道:“好香。”
“香就全部吃完。”雲翎拿勺子舀了一顆,送到雲舒脣邊。
雲舒的氣色明明極差,卻笑着接過她的碗,道:“我又不是□□十歲的老公公,還得要你這麼喂。”
雲翎心頭一酸,卻強顏歡笑,“我倒寧願天天這麼伺候你,便是幾輩子十幾輩子,我也甘之如飴。”
雲舒嚥下一口餛飩,道:“那我真是好福氣,娶了位這麼好的娘子,我一定是上輩子修……”後頭的話沒說完,他臉色一變,驀地弓起腰背,“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來,直將那一碗餛飩都染紅。
“蓮初!”雲翎大驚失色,忙去拿陶夫子的藥,不曾想,耳畔又是一陣劇烈的嘔吐聲,她一回頭便見牀上的人連着又吐出幾口血,牀褥及牀幔上殷紅點點如落梅。
雲翎一急之下,手都在打顫,她強撐着從藥罐子裡掏出幾顆藥,用溫水給雲舒喂下,雲舒閉着眼,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半靠在牀頭,不住地喘氣。
雲翎心急如焚,卻別無他法,只能輕撫他的胸口,拿帕子替他脣邊的血跡。
良久,雲舒緩過勁來,睜開眼看她,“對不起,嚇到你了吧。”
雲翎心中悽苦難當,千言萬語,卻只能搖頭。
“讓你擔心了,是我不好。”雲舒伸手替她抹去下巴上的竈灰,方纔她急匆匆地做餛飩,臉上沾了髒污都不知道。
“蓮初。”雲翎緩緩半蹲下來,環着雲舒的腰,將額頭貼在他的胸膛上,保持這個動作一動不動地沉默。
“別難過。”雲舒拍拍她的背脊,“這個病,是這樣的。”
雲翎仍舊一動不動,緊攥着雲舒衣襟的雙手卻泄露了她內心的煎熬,好半天后,她的嗓音帶着按捺不住的哭腔,斷斷續續道:“告訴我……怎樣才能讓你好受一點?怎樣才能讓你不這麼痛苦……我情願將這些病痛都轉到我身上……我情願代你受這一切的苦楚……”
她的眼睫貼在他的胸膛,他的衣襟漸漸被一滴一滴的液體浸溼,混着上面的血,暈開成粉色的花,她顫抖着身體低低地哭出聲來:“老天,你不公平!不公平!蓮初他吃了這麼多苦,受了這麼多痛,你爲什麼……爲什麼還不肯放過他,你爲什麼要這麼折磨他!爲什麼!爲什麼!”
“蓮生。”雲舒撫着她的發,低聲安慰,表情卻很平靜:“生死有命,太過執着便會傷及自身。”
“哥。”她擡起頭,抱住他的肩,哭的一發不可收拾。
“蓮生,”雲舒將她鬢旁散落的一縷發勾到耳後:“我怕是不行了。”
他溫聲細語,她卻心如刀割,原來他早就曉得自己的實情,她壓根沒瞞住他!但即便如此,她還是不願揭開這個殘酷的事實:“胡說,你不要瞎想,這個病雖然嚴重,卻並非不能治,我們不能放棄希望,不能認命……”
“蓮生,我的病,我心知肚明……”雲舒截住她的話頭,勉強一笑,“這四個月來,能跟你傾心相守,已是上蒼莫大的恩惠,我萬分感恩。”頓了頓,又道:“我走之後,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得找個人來替我照顧你。”
“別說了。”雲翎哽咽道:“我誰都不要,我只要你,你不許死,不許死!”
她神情悽愴,口吻卻滿是決絕,雲舒無奈嘆氣。
“蓮生,癡兒……癡兒……”
戚時剛過,一輪月亮升到了樹梢,冷冷的光,映着寒風瑟瑟的小院,鋪泄一地銀霜的色澤。
靜夜沉沉,窗外月華浮光靄靄。雲舒躺在牀榻之上,再次陷入了昏睡,雲翎抱膝坐在牀榻旁,睜着雙眼,一動不動的守着他。
這一次昏迷的程度相比上次有過之而不及,足足過了兩天都沒清醒。
雲翎就那樣坐在他身邊,不吃不喝不睡,握着他的手,時而湊到他的胸膛上聽聽他的心跳,時而在他耳畔說話,一聲一聲低低喚他的名字:“蓮初……蓮初……別睡得太沉,睡一會就起來好不好?蓮生還在這裡呢!別把蓮生一個人丟下,蓮生會害怕……”
“蓮初……你冷不冷?我替你捂捂手好不好……我要做你的小棉襖……蓮初,你說你會一輩子做我的保護神,你不能騙我……”
“蓮初……你又睡兩個晚上了,起來吃點東西好不好?我又做了很多好吃的,你吃一點點好嗎?”
“蓮初,外面的雪好大,我們的雪人快被掩蓋了,你起來,我們再去堆幾個好不好?……”
“蓮初……”
第三日的清晨,連綿的雪終於散去,陽光鋪滿整個小院。當明亮的日頭穿過軒窗落入房間,雲舒亦跟着醒來,精神竟比前幾天好上許多,不再咳嗽,亦不再咯血,雲翎看在眼裡,陡然閃過一個念頭,不由駭得心砰砰直跳。
雲舒卻看着外面明媚的日頭,道:“蓮生,我想去看看屋後的那片蓮花。”
雲翎自然不會拂他的意,兩人十指相扣,去了屋後的荷塘。
蓮花依舊恣意地盛開着,招搖在冬末的微風裡,送來陣陣沁人心脾的花香。
蓮塘畔,有一葉輕舟,雲舒拉着雲翎坐上去,二人搖盪在碧波之中,並肩看蓮花熙攘。
暖色的陽光灑在湖面上,盪漾的水波,泛起粼粼的金色漣漪,雲舒半躺着,將頭枕在雲翎的膝蓋上,道:“今天的陽光真暖和。”
雲翎頷首,仰頭看着蒼穹中的那輪日頭,道:“是啊,希望今天的太陽永遠不要落下。”
輕舟的微晃中,雲舒輕笑:“那是夢裡纔有的事。”
“夢裡麼?”雲翎的脣角牽起一絲苦笑。
有沒有一場永不會醒來的夢,太陽永遠不會落下,你永遠不會離開,我們永遠永遠在一起……
我願拿我的一切,去換這鏡花水月的永恆。
“蓮生,”雲舒倏然想起了什麼,轉了一個話題,“上次你在北燕看到的,不是真的。”
雲翎自然明白他言之所指,道:“我當然曉得你是故意騙我,你纔不會碰那些女人。”
“是。”雲舒淡淡的笑,神情欣慰,“我只願意幹乾淨淨的同你在一起,除了你以外的人,我一個都不會碰,這輩子是這樣,下輩子,下下輩子,永遠都是。”
“下輩子……”雲翎喃喃念着這幾個字,心中又是一陣心酸。
是因爲這輩子即將走到盡頭,所以,只能等下輩子麼?
雲舒道:“蓮生,關於下輩子,在北燕有一個習俗,說相愛的人,若有一人要先走,尋一條湖,劃開彼此左手的掌心,用紅繩將兩人無名指系在一起,待雙方掌中的血融到一起,循着紅繩流入湖中,那麼,這對愛侶下一世便還能相守。”
雲翎道:“真的麼?”伸手去看自己的掌心,彷彿那裡真的蘊含了來世的宿命。
“只是傳說,但北燕恩愛的伉儷死前,會選擇這種儀式,以希望來世再見。”雲舒的話頓了頓,道:“蓮生,你願不願意下輩子還遇見我?”
“蓮生,我想要見到你。”不待雲翎回答,他已眸光深深地看向她,含着無限的希翼:“容我自私這一回,好不好?”
雲翎已經義無反顧的將手遞過去:“紅繩呢?”
再一擡頭,雲舒攤開手掌,裡面放着細細的紅繩跟一柄小巧的刀刃。
雲舒用紅繩將彼此左手的無名指繫住,大抵是害怕不牢固,又或者含着一份不可動搖的偏執,他手法雖然輕快,可眼神專注,線的兩端拉來扯去,打的全是死結。
死結死結。至死亦結髮。雲翎心中一痛,像是被鋒銳的鍼芒刺過,痛的忍不住捏緊了掌心。
紅繩繫好後,雲舒劃破自己的掌心,然後看向雲翎,眸光裡有歉意:“蓮生,會有點疼,對不起。”
在雲翎還沒來得及回答的剎那,銀光一閃,她的掌心劃出一道細細的口子,殷紅的血蜿蜒流出,雲舒的掌心立刻貼了上去,兩人十指交錯,彼此的傷口觸在一起,涌出的血液混作一縷,分不清你我,只沿着紅繩斷斷續續往下流。
滴答滴答,血滴墜入湖中,濺起極小的水花,平靜的湖面慢慢漾起細微的漣漪,雲翎的心倏然騰起奇異的感受。
那一根纖細的紅繩,具有神奇的魔力,簡簡單單兩個結,卻將彼此的宿命繫牢,引向下一世,那一滴滴墜入湖面的紅色液體,彷彿已經不是血,而是彼此魂魄的一部分,他們用最深處的靈魂起誓,相約來生。
紅繩殷血,此盟此誓,無聲勝有聲。
那一霎,她想要落淚,卻又覺得無比的歡喜。
沒有這輩子,能有下輩子可以期待……也是好的。
他們,總是在一起的,縱然生死輪迴,也不能分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