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喋血的事件已經過去了六天,這是星空第四次站在奚氏府邸外。守門的侍衛依舊是態度恭敬卻口氣堅定的話:“對不起,星夫人,我們少宗主目前的身體狀況,不便見任何人,夫人請回。”
星空怔怔立在門口,頭上跟脖子上還裹着紗布,腳步卻不曾挪動半分。夕陽西下,她的影子被拉成長長的一道,纖瘦的讓人心疼。
“宗主,雖然少宗主的身子現在不宜見客,但您讓這姑娘進園子,遠遠地瞟一眼也是好的。少主爲了救她而受傷,她心裡估計自責的不成樣子。”高牆的內側,奚氏總管老和麪有不忍,低聲勸着身畔的老者:“這次她連累少宗主受傷,也並非她有意,她是大周的貴賓,本與北燕沒有什麼關係,此番左慶勇一事,她無辜被牽連,險些丟了命,算一算,也是我們北燕之過。”
奚霂林卻好像沒聽到老和的話,他剪着手,一動不動地瞧着門外的女子,眸光變幻,彷彿在打量一件琢磨不透的事物。
“老和,不是我不願意讓她進來,”良久,奚霂林道:“是我不敢。”
“不敢?”
“老和……”奚霂林仰頭看着湛藍的蒼穹,似要將這萬丈的蒼穹瞧出個洞來,漫長的沉默過後,久到老和以爲自己的主子不會再回答這個問題,奚霂林的話隨着傍晚的風沉沉傳來。
“她就是那株蓮。梵音命格的另一半。”
星空終於走進奚府,是在第九天,全託了淑和帝姬的福。淑和帝姬帶着聖上的口諭,諸人不敢攔。
病榻上的白衣男子安靜地在牀榻上睡着,隔着薄薄的簾子,星空只看到他的一點側臉,皮膚依舊蒼白。
星空呆呆立在牀頭,聯想起那日的血濺一地,一時無限心酸,卻只能咬着牙,半點聲音也不敢發——怕驚擾了他的睡眠。
小王爺冷眼坐在門側,掌心把弄着一個玳瑁的玉梳,似乎想同她說話,又似乎氣不可遏,抿了抿脣,終是壓低聲音道:“你捨得來了?”
又道:“他爲你成了這樣子,你今兒纔來看他的死活,想必前些天都在同那姓顏的卿卿我我,沒有時間吧!”
“不是的。”星空想解釋,卻無從解釋,這些天她日夜寢食難安,無時無刻都想着來奚府,可後腦跟脖子的傷沒好,星空想出門,顏惜不允——大夫說,腦袋有傷口,若吹了風,會患嚴重的頭痛症。縱然這樣,她仍偷偷出了幾次門,來到奚府,卻又被門口的侍衛攔着了。
但她能說什麼,說顏惜不讓我來?估計小王爺會被氣得夠嗆。
說奚氏的人不讓我進來?想想完全情有可原,他們的主子差點被自己害的把命都賠了,沒打她罵她就是好的了,還能去怪人家麼?
“你看看他的樣子,”見她啜喏着回答不出,小王爺容顏豔豔,卻笑的痛心:“你真是沒有良心。”
星空無言以對,扭頭看了牀榻上的人,喃喃道:“他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小王爺似是聽到了極詼諧的笑話,眼淚都快笑出來,卻只回了三個字:“你說呢?”
星空默然搖頭。
“是了,你本來就是沒有心的人……”小王爺頹然地靠回椅子,仰着頭,看向窗外的楓葉,那胭脂一般的緋色,落入他的眼裡,宛如一抹悽悽的血:“你把過去都忘了,又怎麼有心呢?”
從奚府離開後,星空厚着臉皮問淑和帝姬明日還來不來,淑和帝姬一改平日的矜持,表情居然有一絲頑皮:“來呀,看你都快哭的表情,明天我不來也得來了,午時我在奚府外等你,我帶你進去。”
星空愣了愣,道:“公主,你爲什麼會幫我?”
“雖然我跟你還不是很熟。”淑和帝姬露出明媚的笑:“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頓了頓,又補充道:“從你教我拿我魚竿的那刻起。”
星空回到別院的時候,晚霞已經映滿了半邊天。
顏惜就坐在花窗前,手中臨摹着一副字畫,見她回來,問:“見到他了?”
她曉得瞞不了他,她雖是偷偷跑出去,可即便是傻子也知道她的意圖,只能點點頭。
顏惜又問:“心安了?”
她再次點點頭。
顏惜轉過身去,背對着她,似乎在欣賞牆上懸掛着的仕女圖,好久後,他說:“攝政王的旨意已經下來了,我們明天必須動身回大周。”其實攝政王的旨意催了兩回,早就該回大周了,因着她頭上的傷,他將回程拖了又拖,眼下實不能再拖了。
“可以再過幾天麼?”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沒經過大腦便提出了抗議。
顏惜沒答話,他仍背對着她,沉默着,空氣似乎凝注了,星空覺得沒由來地覺得壓抑,便道:“再多留一天行不行?明天不走,後天走。就多留一天。”
“明天你有什麼事麼?”顏惜問。
“我……”她忽然有些心虛,垂下眼簾看着自己的腳尖,很小聲地答:“明天我想把陶夫子給的一些藥,送到奚府上……”
“好。”顏惜默了默,卻一口同意,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那就這麼說定了,後天我們出發,不能再更改了。”
“好。”
“過來,給我看看你頭上的傷。”顏惜轉過身,已是一貫含笑的神情。
她走過去:“已經快好了,不痛了……”
翌日,星空跟着淑和帝姬一起去奚府。淑和帝姬看着她抱着滿懷的藥,勸慰說:“你無須爲梵音的傷過分自責,上回的事,不是你能控制的。”
她親和有禮的笑,用熟絡的口氣,喚那個人梵音,輕輕巧巧兩個字,親熱如一家人。星空的心頭卻泛起難言的波瀾。她喚他梵音,而自己,卻只能礙着身份和禮節,客氣地稱他——奚少宗主。好遙遠而陌生的四個字。
還有,淑和帝姬讓她不要自責,而她僅僅是自責嗎?
兩人走入房內,奚梵音正被人扶起來喂藥,他的狀態雖仍很虛弱,卻比那天要好多了,星空這才鬆了一口氣,遠遠地坐在牆角,看着淑和帝姬殷勤地忙碌,她一會吩咐下人將紗窗半開,一會端湯遞藥,忙前跑後似屋裡的女主人。
淑和帝姬是真的很喜歡奚少宗主吧,星空垂下眼簾,心底沒由來像揉進了一粒粗糙的砂礫,反反覆覆硌在那,摩擦出微微的疼意。
“星夫人,你坐那發什麼呆?抱着一堆藥瓶子也不嫌累麼?”淑和帝姬中斷了她的遐思。星空站起身來,將藥遞給下人,剛一扭頭,便被一道眸光攫住。
奚梵音。
四目相對,彼此久久凝視,須臾,雙方一起開口:“你的傷好些了麼?”
竟異口同聲問了同樣的話,是心有靈犀麼?星空自問,轉念又覺得自己真是好笑,同一個不該相干的人,說什麼心有靈犀。
“好多了。”軟榻上的奚梵音頷首。
“我也是。”星空低語。
一句話後,雙方都沒再說話。房間太過寧靜,靜到窗子旁的淑和拿着小花剪,咔擦咔擦修着花枝的聲響皆清脆入耳。星空指了指送來的藥,緩解這讓人不安的寧靜:“我送來了些好藥,服下後傷能好得快些。”
“嗯。”奚梵音再度點頭。
“奚少宗主,那個……”星空絞着帕子,千言萬語欲出口,想感謝他的救命之恩,想問問他的傷勢恢復如何,想知道他每天吃多少副藥,湯藥是不是苦得難以入口,想問問他傷口有多疼,會不會疼的整夜睡不着……事無鉅細,每一件,她都想問得一清二楚,然而,無數的問題卻在喉中千轉百回,終是嚥了下去,化作那言簡意賅的一句:“上次,多虧了你。”
奚梵音目光淡淡地看着她,口氣也是淡淡地,他說:“應該的。”
應該的,應該的……她跟他相處不過幾次,這三個字的頻率卻實在太高,她與他非親非故,他爲他做的一切事情,她不曉得哪裡應該了,她有些侷促,道:“還是要謝謝你。”
奚梵音勾起脣角,微微一笑,那抹淺淺笑意浮在蒼白的臉上,無暇得如茫茫雪原深處的幾瓣純白梨花,明明是素雅至極的色澤,卻泛出驚鴻一瞥的驚豔。星空陡然聽到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又開始加速,她忙轉過身去,佯裝賞着花瓶裡的花:“這花真美。”
“是麼?”花是淑和帝姬選的,她聽了這話極爲受用。半晌,她突然問道:“星夫人,聽說你們明兒就要走了。”
“嗯。”星空說:“明天我就得回大周了。”又道:“今兒我來,也是向奚少宗主跟公主辭行的。”
榻上奚梵音的眸光在那一霎黯淡下去,他靜默了好久,久到星空以爲他沒聽到她的話。他將眸光遙遙地落在窗外的楓葉上,視線遊離着,好像在賞着秋景,又好像茫然無焦點,直到星空同他告辭離開,他這纔回過神來,問:“真的要走麼?”
他的眸子太過深沉,有她讀不透的東西,她不敢同他對視,只抿了抿脣,默認。
他以手抵住了心肺之處,劇烈的咳嗽起來,驚得房外的下人全部涌進來,他卻只擺擺手,若有所思地看向她,好久後,回了一個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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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低低的,似落到塵埃裡的花朵,碾作了塵土,被早秋的風凌亂地吹亂,落入空中,化作無邊的無助與蒼涼。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