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錚恍然大悟。
她想起上次到鎮上,去永年找老方時,撞見琅家大小姐和杜仲談崩了的一幕。
事情大概就是杜掌櫃不知怎麼得罪了琅家大小姐,那三千寵愛的女子不要他好過,又知道他有一批貨急着運,便去擡高運費,結果杜仲當然不願意,不是錢的問題,而是答應了就等於是被威脅到低頭,會掉份。
杜仲的不妥協激怒琅家大小姐,所以一件小事給她鬧大,終於演變成誰插手誰完蛋的局面。
好響的一記耳光啊。
蘇錚不禁去看滿面漲紅正和徐老大激烈說着什麼的杜仲,暗想,一個家族的小姐都用不着自己出面,放句話指使幾個混混,就能使一家大型企業分店的店長無計可施騎虎難下,甚至丟人丟職。
當真是……蠻橫又可怕。
她皺起眉頭,不由想起當日琅家馬車伕一鞭子下來,自己便險些殘疾喪命。
這世道,到底擁有什麼纔可以活得好?
且不說徐老大怎樣調解兩方人的矛盾,看熱鬧的人是被全部趕回來了,之前和三奇一起玩的又都回來了,湊在一起七嘴八舌地低聲議論着,因被這裡一鬧,好多碼頭外也湊過來打聽討論,自然而然便發現了蘇錚。
“誒,這位小姑娘寫信啊?”
“你是代筆張師傅的誰啊,這麼小真的就能寫信了?我不信。”
好奇的、質疑的聲音,蘇錚正欲作答,張丙起來道:“這位姑娘真是個會寫信的,你們看,這是她幫我寫的,瞧瞧這字,多漂亮啊。而且徐叔給我念過,寫得也好,簡單好懂,句子還簡潔得很,你們要不試試?百字一文錢,一封信三兩百字又不花什麼錢,多便宜。”
蘇錚空張着口,還沒來得及講什麼便被他一通話搶得噼裡啪啦,偏偏人家得空了還朝她擠擠眼睛,彷彿在說說好了寫得好要幫忙宣傳的。
蘇錚暗暗苦笑一聲,見所有人都望着自己,立即正襟危坐,擺出乖巧禮貌的樣子,對誰都笑笑。
最終,託了杜仲之事的福,蘇錚生意紅,不知是人們好奇心和從衆心理過盛,還是她形象太值得信任,一個兩個都要她幫忙寫信,而且一傳十十傳百,這一天下來她竟忙得歇一會兒的功夫都沒有,握毛筆握到手腕打顫。若非她藉故家裡有事要早點撤,還不知道要忙活到什麼時候。
望着逐漸散去的人羣,蘇錚摸了把不存在的汗,原來人太受歡迎也是件可怕的事。
而碼頭上的搬運也結束了。
到最後丁老三還是執意要幫杜仲把這批紫砂器運出去,二十幾輛車一直搬到現在,兩艘運船正緩緩出航。
趙文看得只冷笑,徐老大坐在自己的棚子下冷凍着一張臉盯着那處,同樣也很不高興,沉沉地不知在想什麼。
看到蘇錚整理東西要走了,他緩和臉色打趣道:“這就要走了?你可比老張頭受歡迎多了。”
蘇錚苦笑:“我也沒想到會這樣,大家實在是……”太熱心了啊。
徐老大呵呵笑了兩聲:“多與人接觸是好事,學了不少東西吧?”
學了不少東西?
她是準備時機一到走水路離開庚溪鎮的,可這次過來,想了解的碼頭運作規律和乘船出行規矩等等是一樣沒弄清楚,八卦倒是聽了一大堆。
上到高堂雙親下到雞毛蒜皮,近到哥哥的兒子遠到隔壁村的母雞,這些過來要寫信的人一個個跟幾百年沒說過話一樣,再木訥拘謹的人往她桌對面的長凳上一坐,支支吾吾說上幾句就順溜起來,趕着搶着地在那裡問候唸叨,很不能把肚子裡幾輩子的話全倒出來。
她不禁懷疑自己難得生就一張知心姐姐的臉?怎麼大家對着她就都搖身一變成爲話嘮。
不過也不是沒有好處。
至少在人們天南地北的敘說中,她也收穫了不少。
比如她知道了這個國家叫景朝,他們處在國家北部,再往南有幾山幾水之隔就是敵對國家雲朝,世稱南雲北景,兩國老是打架。
再比如景朝首都大荒都,簡稱大都,離這兒有十萬八千里之遙,裡頭遍地是貴人,堪稱白玉爲堂金作馬。
再比如他們所在的荊邑縣世稱陶都,盛產陶器,下屬有七鎮九十村,其中桃溪鎮最富,庚溪鎮最窮,所以他們庚溪鎮的人都窮得響叮噹。
更甚至等等待的人們閒聊時,提到了哪個驚才絕豔的大將軍被尊爲閻王,使得景朝聞風喪膽;又有哪個三千寵愛的小郡主走失多年,一年前後被尋回,從而龍顏大悅減賦三年。
話題之豐富之瑣碎,比你去什麼茶樓一坐大半天得到的信息要多得多了,能幫你在最短時間裡瞭解生活的環境。
要是尋常時候,蘇錚是愛聽這些的,可在前路都茫茫的眼下,這些未免太大太泛,知道得再多於她而言益處也不大。
“還行吧,”蘇錚含糊地道,“鄉親們告訴了我很多東西。”
徐老大又問:“明兒可再來?”
蘇錚手上頓了頓:“要是沒有事耽擱就過來。”她拍拍鼓囊囊的錢袋,“就是一下子拿了鄉親們這麼多錢,我心裡不踏實咧。”
徐老大哈哈一笑,蘇錚同他作別,見她走得看不見了,徐老大才收回目光,微微眯起眼睛,眼角的皺紋更爲深刻。
如果蘇錚在這,一定會很驚訝,此時的徐老大竟換了一個人一般,眼裡閃爍着奇異的光彩,顯得難以靠近。
“縝密,謹慎,面對紛爭不懼怕,被衆人圍觀亦不怯場,言行舉止中有大家之風,這是誰家的女兒,能教成這樣?”他自言自語般地道,隨即吩咐,“去查一下?”
三奇不解,小聲地問:“只是一個小女孩,有必要在她身上浪費人力嗎?”
“哼,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不小心不成活,我們這種身份,一個小小的紕漏就有可能要了我們的命,你忘了我這條腿是怎麼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