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開翠做紫砂這一行快有十九年了。
她今年十九歲,從出生起,她就和這個行業緊密綁在一起。
琅家從紫砂這個行業興起的時候,就是行內的龍頭老大,從第一位先祖,跟在第一位顏君手下挖掘五色土,製作各色工具,捏塑各種器物,完善種種理論。
一代代相傳,到了她祖父這一代,紫砂終於聞名四海,祖父琅一山也成爲了古往今來紫砂第一人。
祖父是一位天才,他對泥色、形制、制壺的技法都匠心獨運,時稱“千奇萬狀妙手出”,被推爲正宗。紫砂是在祖父之後,始蔚爲大觀。
而最叫她覺得神奇的是,祖父極擅長調製泥料。
梨皮泥摻入白砂可燒成淡墨色,團山老泥摻入天青泥可燒成淺深古色,在紫泥胎面塗上一層朱泥,可以燒成粉紅色……
祖父爲紫砂泥色彩變化之美妙而傾心,就連自己的名字,琅開翠,其實也是泥料經調製配合後燒成呈現的一種色彩。
祖父說,要自己像這個名字一樣,在紫砂的世界裡綻放異彩。
所以能玩能爬的時候,紫砂就是自己的玩具,自己的玩伴,她伸手抓到的第一樣東西,就是紫砂泥。在別的孩子捏泥巴玩的時候,她已經能製作出一把像模像樣的茶壺。
而在別人還在師傅手下苦苦煎熬,在爲一個細節的處理絞盡腦汁,她已經拿到了製作朝貢壺器的資格。
人都說。琅家的老大地位,靠兩個人撐起來,以前是琅一山,以後是琅開翠。紫砂器成爲貢品是家族騰躍的一個關鍵。
她那時還小,甚至比那個看似很平凡,其實一身銳氣的蘇錚還要小些。
當時競爭的人可真是多,多得可怕,永年和日月的勢頭都很猛,她作爲一個小輩本來是不該有這個資格和資歷的,可偏偏祖父那陣子身體不好,琅家上下也沒有多少拿得出手的人。
她必須擔起重任。
她細心觀察,發現大家做出來的東西有着共同的特點。
無論花器還是圓器,還是各式擺件用器。都那麼樸實沉靜。像年年歲歲沉睡在岩層裡的紫砂裡一樣。溫存,內斂,純正。自有氣華。
要怎麼脫穎而出?她想到遠在大都的遠房表妹一次跟隨大人來省親時,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說着,大都是如何遍地黃金,那些貴人的日子是如何的奢侈豪華。她想了很久,忍着心痛,向自己細緻琢磨潛心製作的坯件上鑲金嵌銀,施以珠寶。
紫砂是優雅細膩的,金銀珠寶卻別人視作浮華的代表,她抱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等待上面的評審。
結果她成功了。
宮裡的貴人們喜歡的就是這種華貴端莊富麗堂皇的東西。她藉此奠定了自己五大名家之一的地位。
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往砂泥上強行加入外物時,那種被強迫改變意志,不得不屈從於現實的痛心和無奈。
從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就不再是純粹的壺藝人,她只是一個裝飾者,她更多流連於挑選品味各種墜飾,雙手和紫砂泥的感覺卻日漸稀薄。她甚至給紫砂器上釉,爲紫砂器像漆器那樣拋光,只爲做出光彩照人的樣子,只爲迎合那些貴人的喜好,卻讓紫砂器失去本來面目。
她以爲,那是她唯一一次的妥協。
可是此時此刻,她聽着祖父嘴裡一字一字說出的話語,卻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您說……二殿下欲納我爲夫人?”
她呆滯地問,喃喃道:“爲什麼,我們已經這麼服從,他叫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他還有什麼不滿足,不放心?”
琅一山見孫女如此,就深深嘆了口氣。
他已經很老。耳垂耷拉,眼袋鬆弛,下巴肥而下垂,頸部全是明顯的血管,臉上佈滿老人斑。他摸摸自己白中雜灰、稀落可見頭皮的頭髮,有些口齒不利索地道:“你最近,和那位,走得太近了,他不放心。”
琅開翠聽得出“那位”指的是誰。
她的聲音頓時有些尖利起來:“他原本是要尹家取代我們琅家,要不是我和那位走近,今時今日琅家只怕已經不復存在了!”
琅一山趕緊安撫:“祖父知道,祖父知道……”
這樣做不行,那樣做也不行,琅開翠以爲自己已經找到一個平衡點,可事與願違,她有些崩潰,更多是茫然,怔怔地聽祖父將嫁還是不嫁的利害分析出來。
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景卓要的是琅家完全的服從,他要琅家成爲琅開翠的嫁妝,完完全全地爲他所驅使。
景卓這幾個月被折騰得很累很慘。想抓顏獨步的小辮子抓不住,被刺殺了還要對方去救,憋着口氣抓刺客,抓到雲朝邊界去,攤上雲太子和幾個兄弟奪嫡風雲,惹得一身騷,硬是脫身不得。察覺到顏獨步暗地下似乎有些動作,卻永遠是捕風捉影。
他被顏獨步壓制得太慘,宮裡那位已經對他不滿到極點,他正狠狠憋着一口氣,不發作不痛快,琅家正好撞在槍口上。
琅開翠心下悽惶。
琅一山口鼻顫顫:“祖父老了,族裡又沒有個擔大事的,這所有的重擔都要落在你身上,祖父也不忍心,誰叫,誰叫我們是民,他們是官……翠啊,看開些罷。”
年輕的時候,他可不是這樣的,什麼都敢闖,什麼都敢嘗試,一身傲氣,一身孤膽,在家族危機面前,也是拋得下,扛得起,帶領着家族幾經沉浮。琅開翠一直以爲祖父就是她的天,什麼難事大事。有他在就不需要擔心。
可是現在這個老人只能無力地叫自己看開些。
其實她就算不嫁,景卓又能將她如何?受創的只是琅家百年基業。
她喃喃發問:“以後我還能做壺嗎?”
琅一山不答。
可誰都清楚,即使只是個夫人,也是天家的人。怎麼可能被允許再擺弄這些粗物。
哪怕是專制貢品也不行。
琅開翠呵呵地笑,她跑去找顏獨步,想告訴他,哪怕是僅僅能活幾年,哪怕是下場悽慘無比,她也願意跟在他身邊。
可是梅府已經空空如也。
留下來的當地護院告訴他,梅府主人已經在清晨坐船北上了。
琅開翠渾渾噩噩地回到宅邸,一一撫摸過自己的作品。
綠地描金瓜棱壺,黑漆描金彩繪方壺,雕漆提樑花卉壺。青釉七孔花插。白釉山行筆架……
無一不精研巧致。華美奪目,她想着自己要做一輩子紫砂的夢,想起她甚至從賽事裡又得到一個頂尖的稱號。雙眼涌出淚來,忽然面目猙獰,瘋一般地將這些東西掃落在地,碎成一灘爛渣。
發生這件事的時候,蘇錚正乘着暮色踏上水鄉阮南。
這是一個富饒的魚米之鄉,這也是一個書墨氣息濃郁的文化之都。
暮色裡,寬敞整潔的街道上沒有桃溪鎮那樣形色匆匆的晚歸商人小販,都是信步而走如閒庭散步一般的人們。
幾個學子打扮的人們攜手從私塾裡出來,議論着晚上到誰家溫習功課,臨河的酒駕燈火初上。酒飯香氣盈門而出,巷口大樹下幾個老人家舉子對弈,有人悠閒喝茶聽曲,鄰里鄰居互相親切友善地打招呼,這個到這家蹭飯,那個到那家拼桌。
路過一家客棧時,大門前侍候的小二笑臉迎出,熱情而客氣有禮地問是否住店……
甚至連巡邏街道的官兵衙差都是斯文有禮的樣子。
甚至忽然明白爲什麼婉約蘇覺都這麼推崇這個地方了。
果然上檔次得多,在這裡居住,一定會很舒心吧。
她想找個便宜又口碑不錯的客棧投宿。
畢竟來的時候沒打算就這麼草率遷居,桃溪鎮的那個家都好好放着,沒有賣也沒有整頓,連雞狗菜地都是交託給隔壁錢姥姥打理,所以沒有置到多少銀錢。
雖然做梅甲鶴的學生那段時間,沒少收禮物,梅甲鶴也給過零花錢作爲變相地接濟,但她畢竟買房之初還欠着牙行一百兩銀子,加上自家生活水平都是高的,錢根本攢不住,她又沒什麼收入,以致於如今她身上所帶的銀兩不多。
她想着打探清楚這裡,若適合定居的話,就回桃溪鎮把房子等物都出手,換成錢。好在阮南和桃溪相隔不遠。
她剛問哪裡客棧好,同行的林婉意就佯怒道:“這是什麼話,你們來到阮南,就是我們林家的客人,哪有讓客人住客棧的道理,都去林家老宅,那兒空房空地多得很。”又跟婉約說,“上次你走之後,老太太還惦記着你呢!”
蘇錚微微皺眉。
林婉意實在太熱情友好了,以致令她覺得很奇怪。
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之前一直沒有給過林婉意太好的臉色看,如今一朝淪落爲普通人,她不落井下石就是難得了,爲何屢屢對自己施放善意?
完全沒有道理!
她起了一絲警醒,推脫道:“那怎麼行?林小姐能帶我們過來就已經是幫了我們大忙,如今怎麼好意思上府叨擾,這實在不合適。”
ps:
第三捲開始,這也是本文的最後一卷。開頭琅開翠這一段我反覆考慮之後覺得還是要寫,不寫過不了我自己這一關。在最初的設定裡,琅開翠這個角色是非常重要的,她是錚錚的前輩、偶像,和決心超越的目標,她們對紫砂有着相似的熱愛和執着,然後同樣遭遇現實的無奈,但對待問題卻有截然的反應。
琅開翠這一段,其實對之後錚錚所要遭遇的事,是一個隱射。
類似的開頭,不一樣的處理和收場。
只是我想得美卻總是寫不到位,本來應該撕碎了放在文裡各處潤物細無聲的,結果只能一股腦倒出來,毫無技巧和美感可言。
寒假就快結束了,還在上學的親們做好準備了嗎?希望大家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快快樂樂,也希望我碼的這些東西可以給你們增添一點樂趣,哪怕只是一點點,就值得了o(n_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