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紫砂泥的把握,頗有些天分,知道怎麼做才能將其最適合最完美的一面表現出來。梅甲鶴坐下去說,“或是波瀾或是安閒,或是洗練或是靈巧,都表達得很到位,這不僅僅是經驗可以累積起來的。爲什麼制壺的人這麼多,大多卻都是普通壺工,只有寥寥幾人被稱爲大師?做死物還是有精神的活物這是致命的區別。肖筱就是看重你這一點才起了惜才之意。”
梅甲鶴說着嘆了口氣:“我不是做壺的,叫我動手做一隻壺,可能三把兩捏,那泥料就散了,我就一張嘴皮子動得比人家厲害,在技藝這方面我沒什麼能再教你了,往後你不妨試着創作自己的東西吧。”
蘇錚還沒什麼反應,陳小安就抽了一口氣。
創作自己的作品?
普通藝徒哪個不是在師父身邊跟工個好些年,熬到一定火候了,才能開始動手製坯。起初莫不是製作那些大路貨,一邊練手藝一邊還要給作坊裡增加收入的,接着是各種模仿各種學習,如此又熬了好幾年,有一定成就了,得到師父的允許,纔有資格說自己進行創作。
陳小安自己算是幸運的,早早跟了姜師傅,又因爲是唯一的徒弟而被寄予厚望,饒是如此,姜師傅也說要給他磨練個兩三年再提創作的事。可蘇錚成爲梅甲鶴的學生還不到十天,基本功只怕都還沒練紮實……
陳小安有些羨慕又有些敬佩地看着蘇錚,心裡暗暗告訴自己要更加努力,不能落後人家太多。梅先生說了,他做出來的東西也是有靈氣的,不是那些死沉沉的匠物。
蘇錚得到肯定。心情就飄乎乎的,雖然梅甲鶴說她模仿的水丞和原物形狀大小有所偏差,以此訓誡她基礎功夫還不過硬,要她勤加練習,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好心情。
下午她買了幾道好菜,準備下廚做一桌豐盛的來慶祝。
竈上剛點起火,家裡的小狗忽然汪汪叫起來。接着院門就被拍響了。
她很奇怪,看時間,這會兒婉約和蘇覺還沒到回家的時候。他們家現在一個個都是有工作有單位的人了,平時都忙碌得很,不到點不回家的。
“蘇錚在家嗎?”外面大嗓門叫着。蘇錚皺皺眉,擦乾淨手將門開了一小道:“你們是?”
外面穿着灰衣的兩人一副尋常百姓的打扮,一個和氣地說:“蘇錚姑娘是嗎?我們奉欽差大人之命請你走一趟。”
蘇錚心裡一跳,猛然想起顏獨步提醒的那些話,心說終於來了。她警惕地看看他們。皺着眉道:“欽差大人?既是欽差大人問話,是公事吧,怎麼不派官府的人來,你們是什麼人?”
門外兩人相識一笑,說話的那個從腰間掏出一個金晃晃的小牌子:“這是我們欽差大人的令牌,大人料到你可能不信。特意命我等帶着此物前來。”
蘇錚盯着那令牌看了兩眼,撇撇嘴角:“那你們欽差大人有沒有料到,我只是一個鄉野小女子。從未見過什麼金牌令牌,也不識貨,但卻是知道這種東西打鑄金銀器事的店鋪裡隨手就能弄出一個,我怎麼知道這個是不是真的?”
那人變了臉色:“大膽,竟敢說欽差大人的令牌是僞造的!”
“我只是擔心有不法之徒藉着欽差大人的名義招搖撞騙。”蘇錚狀似天真地道,“不過未免錯怪好人,我老師就在後面的青梅巷梅府,我要不先去請示一下他老人家?”
蘇錚仔細觀察這兩人的表情,發現他們僵了一會,又湊在一起背身商量了什麼。回過身來便說:“如此也好,還請姑娘動作快些,莫讓欽差大人久等了。”
蘇錚雙眸微微一眯。又說:“不如兩位大哥隨我一起過去吧,要是老師同意,我們就直接去見欽差大人,豈不更快?”
兩人痛快地答應了。
蘇錚更加納悶,帶着他們去了梅府,等了片刻,老李笑眯眯地將令牌送出來:“老爺已經看過,這令牌是真的,小蘇啊,你就跟着他們走一趟吧,欽差大人人很寬厚,你不要害怕。”
又招蘇錚稍作移步,低聲說:“這些人做事就是這樣,不喜歡通過官府的手,如今肯讓梅府知道,就是走了明面,相信他們不敢做什麼壞心的事,你只管放心地去。這兩個人武功都不俗,可要心裡有數。”
既然他這樣說來,蘇錚點點頭:“一會兒我弟妹就要回來了,還望李叔照看一二。”
“我會跟他們說清楚的。”
蘇錚跟着兩人,坐一輛平平無奇的驢車,走了大約有一刻鐘來到一座宅子的後門。又在裡面彎彎繞繞了一陣,進了一個四面無窗的小房間。
房間裡點着一盞油銅座燈,一個人拿着毛筆在記着什麼,裡面光線陰陰的,讓人看了心裡壓抑,蘇錚進去後那人便擡頭仔細看了看她,問:“名姓?”
蘇錚在他面前坐下:“蘇錚。”
“年齡?”
“十五……不,十六了。”改戶籍時改成了十五歲,過了一個年自然就是十六了。
那人筆下微頓,又看了蘇錚一眼,搖搖頭:“倒是看不出來。”
蘇錚抿抿脣,那人又問了一些基本的問題,然後就板着臉問:“有關楊花子劫持一案,將你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不得加油添醋,不得憑空想象,若是查實你供詞有誤,將會被視爲同犯,明白嗎?”
蘇錚點頭,斟酌了一下,認真地說:“這件事還要從頭說起,那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我一家人從庚溪鎮啓程坐上駛往桃溪鎮的船……”
蘇錚將大致經過說了一遍,一邊注意對面人的反應,他只是動作迅速地做着記錄,毫無多餘的表現,接着他又問了肖筱一事,蘇錚知道什麼就說什麼,非常配合。
做完口供,記錄的人將本子給蘇錚瀏覽,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可真幸運,你是唯一一個兩樁案子都有涉及的人。”
蘇錚看完確認無誤,在上面簽字畫押:“我可以走了嗎?”
對面這人卻又拿出另外一本本子,作勢要記錄:“你是如何識得顏獨步的?又與秦孤陽是如何認識的?爲何會成爲梅甲鶴的學生?”
蘇錚臉色微沉:“這好像與兩樁案子無關。”
“無關還是有關由我們說了算!”這人臉一板,在火光下竟現出幾分陰森猙獰,連帶着周圍的空氣都好像陰冷了幾分。
蘇錚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這是我的私事,除非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恕難告知。”
他就嘿嘿笑了起來,往前湊了湊,垂着臉眼睛卻往上看,臉上粗糙扭曲的線條清晰畢現,頗有幾分地底陰魂的味道:“知道你是梅先生的學生,但你可聽說,上乘的刑訊手段可以讓囚徒受到莫大痛苦,卻不在其身體上留下絲毫痕跡。”
“到時候你就是向梅先生告狀,他也無可奈何。”
“勸你還是在吃苦頭之前,老實交代一切。”
蘇錚的臉色越發冰冷。
其實她和顏獨步幾個人相識的過程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也不可能說她交代一切就會對他們造成不可挽救的傷害或者損失。但她這個人就是倔得厲害,要是和和氣氣親親切切地問她話,她可能還會配合,卻獨獨受不得這種強勢卻低損的威脅。
梅甲鶴教導她要學會周旋,要懂得迂迴婉轉地應對各種人物,但性格擺在那裡,不是說改就改得了的。
她向後靠在了椅背上。
對面男人的臉一下子黑了下去。
身後的門忽然打開,一人哈哈笑着走了進來,男人趕緊站起來,對來人行禮:“殿下。”
蘇錚心裡微突,轉頭逆着光線看去,來人身材魁梧雄壯,五官粗獷如刀劈斧刻,正是那位欽差大人。她慢慢地又坐正起來。
一大幫人涌進來,放椅子的放椅子,擺蠟燭的擺蠟燭,室內被佈置得亮堂清楚。景卓揮手令人都退下,自己坐到蘇錚對面鋪着白貂皮毛的座椅上,兩隻灼灼亮目充滿興味地盯着她打量了片刻,忽道:“你和我一位表弟長得真像,尤其是眉毛和眼睛,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若非他唯一的妹妹如今安然在家,我都要以爲你纔是他的妹妹了。”
他的聲音如同他的人一樣,好像戈壁灘上被凌冽的風吹颳得千溝萬壑的巨石,粗壯而雄渾,隱約的又含着一絲絲陽光一般的溫暖寬厚味道。若非蘇錚對此人的第一印象不大好,光憑這個聲音,她就能對他產生些許好感。
她聽了他的話,沒有什麼動容的反應,低聲說:“世上容貌相似者不在少數,欽差大人何須詫異。”
“唉,不止長得像,連脾性也挺像的。”
蘇錚擡眼,剛纔他必是在暗處觀察着她的表現。
景卓又道:“不過說來也是,聽說過外甥像舅舅的,子女像父母的,可沒見過不像任何一個長輩偏偏和兄長相似得狠的,是我大驚小怪了。”嘆了口氣,他問道,“方纔我的屬下問你的問題,你因何不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