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九發說完作品要求,各藝人動手之後,有人暗中啐了一聲:“真是便宜姓文的了。”
正好那人坐得離蘇錚近,她聽見了這聲罵,有些不解。
姜師傅悄聲解釋道:“文家那派是沈時運親自擔任指導,沈時運以只創作竹、梅、鬆三種壺及其混合壺形成名,因此此時要求制動物植物形態的壺,他的小學徒只怕最佔優勢。”
蘇錚恍然。
尹琪插上話說:“幸虧姜師傅早料到會考塑器壺形,教導陳小安便是循着這個方向。”
蘇錚有些訝異,這麼厲害,都能猜出題型來?
姜師傅見她吃驚,便擺手說:“倒不是我厲害,懂行的人估計都會這麼準備。”他指指大堂前方擺着的香道,“你們看那。”
蘇錚和尹琪都看去,那是一根長長的嬰兒手指般粗細的香,正氤氤冒着白煙。
她盯着仔細看了一會,估計這一根點完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
這麼點時間夠用嗎?她自己做過紫砂壺,深知這活極耗功夫,姜師傅也說過做一把壺往往需要幾天幾十天,乃至於更長的時間。
她轉回頭,掩着嘴巴問:“這時間夠用嗎?”
“正是因爲不夠用,而且這些參加比試的人都是新手,可以說沒幾個稱得上技藝精湛,所以才考校塑器壺的。”
尹琪還不明白,但蘇錚腦子裡有點概念,想了想便明白了。
紫砂壺中,要是分類別的話,大體可分作花貨、光貨、筋囊貨。其中花貨亦稱塑器,取材於植物、動物、器物和人物。
光貨又分有圓器和方器,皆是全身線條畢露,既無假借亦無躲藏。整體造型、線條、色調,纖毫畢現,好壞立分,可以說十分考校一個藝人的工藝水平,沒有一定功底是絕對做不出好東西的。
筋囊貨的話從生活中所見的瓜棱、花瓣、幾何造型等創作出來的造型樣式,規則是“上下對應,身蓋齊同,體型和諧,比例精確”,要做出好作品。需要精準的計算和耐心的琢磨,很耗時間。
相比之下,花貨將各種自然形象、物象設計成器皿造型。最能表達出制壺藝人的匠心獨運,往往一個很好的點子,一個閃光之處,便可爲一把壺增色,大大提高其檔次。
而這次比試。不可能給出幾天幾夜的時間,在有限的時間內評估出各位新手藝人的水平,取花貨最爲妥當。
只是這個花貨被限定爲只能取材自動植物而已。
所以如果訓練的時候以人物器物爲重點,這次還是會失利的,由此可見似乎沈時運的學徒最有優勢。
不過蘇錚看姜師傅並無緊張表現,而臺上的陳小安在略一思索後便動起手來。顯然胸有成竹,她就知道他們是有準備的,略略放鬆下來。
庭院中共擺放了八張製作臺子。代表了八方勢力。
陳小安代表永年製坯廠,對面的蘇耀祖代表日月陶坊,側方代表文家的所謂沈時運的小學徒是一個氣質清新文文靜靜的小女孩,而其對面,代表天罡窯記的是一個面貌周正剛朗的青年。這個年齡倒是場中八人中最大的了。
這四個人在審題之後思索不過片刻,就開始切割泥料、把持工具、神情端正肅穆。迅速進入狀態,讓人一看便是肚子裡有料的。
蘇錚看到大堂前有身份有地位的那些看客有的就暗暗點頭,顯然對這起步表現是給了肯定的評價。
剩下來還有四個人蘇錚就既不認識人也不瞭解其身後勢力了,只知道其中有一個是中石陶記的,而紫砂巨頭之首的琅家並未參賽。
因爲這次只比較製出來的泥坯,並不看煅燒之後的成品色澤質量,所以就不存在選料配色一說,大家用的泥料都是同一種,八個人默不作聲一齊動手的場面很有些氣勢,各色工具各色手法繽紛出現,讓蘇錚看得有些眼亂。
但她還是目不轉睛地看着,每一個人的製作風格都是不一樣的,一時之間八種風格,八個進度擺在眼前,不得不說是給她大大開了一次眼界,這時她終於有點感謝秦孤陽,否則她根本不可能見識到這麼多人在眼前製作泥坯。
姜師傅見她看得認真,心裡想了想,便明瞭她是什麼意圖了,悄悄地提醒道:“你多留心看文家的那個女孩子,還有天罡窯記的青年,這裡獨獨他們兩人是雅流大師教導出來的。”
蘇錚精神一震,是啊,既然要借鑑點什麼,自然是找最好的借鑑。
她放棄了其它六人,目光落在文靜少女和剛朗青年身上。直白專注的目光倒沒有引起太多注意,因爲在場的各位看客們多也是瞧着那兩人。
大家都想看看大師教出來的弟子有何過人之處。
文靜少女的動作很優雅,很秀氣,她已經在收斂身筒。
同樣是一手轉着轆轤車,一手揮着小竹拍,但是給她做來就非常地賞心悅目,白皙的小手揚起落下,一聲聲細膩動聽,彷彿雨水滴落水池,給人無限精緻之感。
蘇錚自己也做過很多回這個步驟,不過她做的都是那種最爲普通的模式,就是將身筒的上部和下部都拍打出同樣的弧度,上面彎彎,下面也彎彎,要的是跟工具測量出來一樣的線條。
但當文靜少女拍好身筒,在收斂好的口部敷上泥漿,準備嵌入滿片的時候,手離身筒較遠,蘇錚才發現她拍打出的身筒從下到上呈現一種十分自然的過渡弧線。整個造型如同一隻球,又有點帶方,下小中大,上面又收緊,每一條弧線都柔美又生動。
蘇錚微微感到震撼。
她練習了這麼多天,也僅是做到熟練,能有模有樣地打出一個身筒,形狀上面絕對做不到這麼精研。
對方真的是初學嗎?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枉她覺得自己也不錯了。
她這時完全忘記了,人家有一個行內排名前二十的老師指導。而自己是野路子,純屬亂摸索。
“誒?這不是做梅樁壺,也不像鬆段啊。”
“就是,如果是竹節壺也不會打成這樣,文家的要做什麼呀?”
和蘇錚一樣注視着文靜少女的人們竊竊私語。
坐在大堂前的紫檀木雕花方椅中的沈時運勾脣一笑,微帶嘲諷。
一旁天罡窯記的大掌櫃趙思嘆了口氣,低聲說:“沈大師一向是隻做梅竹鬆三君子,氣質高華清雅,與世無爭淡泊出塵,趙某敬仰十分。怎麼如今竟要改頭換面了。”
遺憾似的語氣,藏刀帶刺意有所指,沈時運眉頭一皺。長長瀏海後面憂鬱的眼神頓時黯淡了一下,捧起茶盞喝了一口,然後就望着文靜少女手上初具形態的泥坯出神。
趙思也不咄咄逼人,他知道自己和天罡真正的敵人可不是這個被推出來的沈大師,而是文家。
他看着自己親自選的、由他們供奉的雅流大師周稚柳精心栽培出來的剛朗青年。露出自信的笑容。
剛朗青年做的是一個方壺。
說到塑器,其實並非是花貨纔可以做的事,像光貨也可以模仿某個自然物體,筋囊貨就更是如此,若是取形自花瓣,那麼做出來的筋囊貨基本就是表現花朵的形態。如葵花壺、半菊壺等等。
而剛朗青年做的是一個四方壺。
他在拍打好的泥片上,徒手裁出四枚方方正正的泥片。
讓蘇錚驚訝的是,他沒有使用任何劃線工具。端正坐着,就單手握着鐵質尖刀,手腕一顫不顫,就那麼平穩地劃出直挺挺的線來。但這一手,蘇錚就可以斷定此人手上功夫相當不錯。不是常年乾重活。臂力驚人,就是有一把功夫在。
裁下四枚泥片。他又在頂端兩頭裁掉兩個三角形,然後用鰟鮍刀切出斜切口,沾上泥漿,將四枚泥片一一相互粘連起來,形成一個方形的身筒。
圓壺的製作方法叫打身筒,方壺的就叫做鑲身筒,蘇錚還沒見過這種做法,只是從前聽蘇耀祖和姜師傅都介紹過,因此看得格外認真。
只見剛朗青年鑲好身筒後在連接處反覆的壓實,修飾,颳去多餘的泥漿,也將外面的線條修整齊,隨後他慢慢壓斂上口,那被裁掉三角形的部位,就彼此地聯合起來,呈現一個非常漂亮的過渡收口。
做完這些他在身筒上稍微修飾一下,貼上滿片和底片,便將身筒放置一旁,開始製作壺嘴和壺把,都是那種有楞有角和身筒一個風格的。
青年粗長的手指卻靈活得不像話,很快就將這兩樣做完,接着馬上製作壺蓋。
直到此時,蘇錚依舊看不出來他要做的是什麼動植物,心想關鍵大概在那個蓋子上。
果然,姜師傅緩慢地點頭:“他是要在壺紐上下功夫了。”
壺紐,亦稱壺摘手、的子,往往是藝人們修飾雕琢的着眼點。有人將其做成方的,有人做成圓的,有設計成橋的樣子,也有設計成牛鼻形,上頭讓趴着一隻獅子或者蟾蜍、龍頭什麼的,都是頗常見的造型。
有時候一柄壺的精氣神,都在這壺紐上面得到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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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較多的紫砂知識,查過來的資料,加上自己整合理解,如果有弄偏差了,還請指正啊o(n_n)o~ ﹡﹡﹡﹡
這章終於有點回歸正軌的感覺了,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罪過啊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