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錚認出這個小老頭子正是當日在日月陶坊和秦孤陽一起出場的蕭九發。
知雪堂那邊的精英狀的人物們面色都微微變了,一致向他行禮,喚着“蕭大師”,十分尊敬的樣子。
蕭九發走上來對衆人笑笑,心裡卻直罵:又是這樣,只要和秦孤陽一塊,準要等到被提到了,別人纔會注意到自己,他長得有這麼普通嗎?
面上卻嘆着氣道:“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現在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過你們這些人不等大家看清楚就把壺摔了,還把人家趙掌櫃一車的貨物都推倒了,這也確實不對,我們知雪堂什麼時候變得這樣魯莽了?”
知雪堂的人都恭聲應是,一副知錯後悔的樣子。
蘇錚卻聽得有些奇怪,聽蕭九發的意思,他好像也是知雪堂的人,這個知雪堂到底是什麼地方。
蕭九發又走到低頭沉默的沈時運身邊,像個長輩那樣拍拍他的肩膀:“花了多少心思做出的作品就這麼毀了,我也是做壺的,理解你的心情,不過現在可不是掉頭就走的時候,要是你信得過老蕭我,就讓我看一看這竹節梅樁壺是怎麼毀的,真要是驚開,以你我的身份,就是告到縣太爺那裡去,也要他們天罡窯記給個說法。”
沈時運身體微微一僵,知雪堂的臉色也變得有些異樣,趙掌櫃面露猶豫之色,他問了身邊一人什麼,後者肯定地點頭,他便鬆下了神色,拱手道:“蕭大師能主持公道是再好不過,倒是希望秦大家和在場各位掌櫃管事們都能做個見證。”他直起腰桿子道,“我們天罡窯記也不是什麼阿貓阿狗。不是誰想誣賴就能誣賴的。”
知雪堂那出頭喊話的人頓時沉下臉想說話,身邊的人拉了他一把。
其他人看看這兩派一個是自信磊然,一個是誓不罷休,都鬧不明白今天這事是怎麼回事了,各自心底都不大想摻和太深。然而秦孤陽出聲道:“看來趙掌櫃很有信心,沈大師你們呢,這壺雖然壞了,但馬馬虎虎拼湊一下,還是能看出來有沒有驚開或者窯變的痕跡,到時候。就真相大白了。”
這話說得慢慢悠悠,怎麼聽都有一種挑撥的味道,最後知雪堂的人也都答應了。
檢驗的地方肯定不能是在戶外。大家開始轉移陣地,姚掌櫃作爲次間永年的代表,也要跟着去看看,他走了兩步又回頭對杜仲道:“泥場不能沒人看着,就勞煩杜掌櫃留下來看家了。”
言語之中不無得意。
杜仲不辨喜怒地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姚掌櫃只管去吧,泥場有我就夠了。”
姚掌櫃臉色一下子變得陰沉,但看別人都走了,只得低哼了一聲,甩甩袖子走掉。
杜仲指揮着球山泥場的人收隊回去。
秦孤陽湊到蘇錚身邊:“看來你眼光不怎麼樣啊,放着康莊大道不走。非要跑到荊棘小路上看兩個跳蚤咬來咬去,嘖嘖,這情趣。實在叫人不敢苟同。”
還好蘇錚一直顧忌着他,他一過來就避開幾步:“康莊大道?”
秦孤陽一臉“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表情。
蘇錚心裡哼哼兩聲,心想這個秦大家真是莫名其妙,因周圍有不少人盯着這裡,她做出茫然狀:“不知秦大家在說什麼。我要跟掌櫃的回去了。”
加入到杜仲的隊列中,她有心想問問阿吉今天這事的底細。但想想秦孤陽的疑似順風耳的耳朵,只好作罷。
因這麼一耽誤午飯都才做到一半,回到泥場廚娘伙伕們第一個被趕回到自己的崗位上,阿吉幫着杜仲安排其他人,有些人則忐忐忑忑地被杜仲叫過去說話。蘇錚暗想這不會是趁着一把手不在,杜仲要進行什麼清理吧?
她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的地方繼續分類礦石和雜質,一直到申正快下工的時候,姚掌櫃才姍姍而歸,不過蘇錚趕着回家沒工夫再去打聽別人的事了。她快速結束手頭的活,和阿吉說了一聲,來到河邊,正巧一隻渡船快滿人了,她往投錢的木箱裡放了一枚銅板,找到一個位置坐下來。
船上的人都在竊竊議論竹節梅樁壺的事,蘇錚默默聽了一路,直到船家敲敲船沿,用略顯粗糙的鄉音問:“青梅巷小渡口到了,下船的沒有。”
“有!”蘇錚踏上灰白色的石板路,在一家家的炊煙中回到青竹巷,路過錢家的院子時發現門是開着的,她往裡望了一眼,發現糰子和恬恬在院子角落裡圍着一顆大蒜說話:“……這是你奶奶種的嗎?我家也有種菜哦,都是我大姐種的,我大姐可厲害了,什麼都會幹,以後菜長起來肯定也跟她很厲害,倒時候你來我家摘菜吃吧。”
“糰子你怎麼在這裡?二姐呢?”蘇錚進去問。
糰子蹦了起來:“大姐你可回來了!”一邊拽着下滑的褲子衝過來,一邊往屋裡喊,“二姐,大姐會來了!”
話音才落,婉約從廚房裡跑出來,後面跟着錢姥姥和錢家嫂子,錢爺爺和錢德寶從堂屋裡出來,一下子這些人都圍了上來。
“小蘇回來了?”
“在那裡怎麼樣?大家都好相處吧,掌櫃有沒有爲難你?辛苦不辛苦?還習慣吧?”
蘇錚看着這些臉龐,笑容一點一點展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裡還有人心心念念等着你,這就是她夢想中的生活吧。
突然之間,這個陌生的世界,變亮了,變暖了。
“來來,餓了吧,晚上在姥姥家吃,飯都做好了,就一個豆腐湯滾開就能吃了。”錢姥姥拉着她往裡面走。
“這不好吧?”
“哪裡不好?哪有辛苦一天回家還要自己做飯的?……好好,就這一次,這不是頭一天嗎?”
蘇錚這才笑着把人喊了個遍,錢家嫂子牽着恬恬笑道:“你叫我們兩口子哥嫂,卻管我公公婆婆叫爺爺姥姥,這是什麼叫法,不是亂了輩分嗎?”
“那我叫你和錢大哥叔叔嬸嬸?”
錢家嫂子嗔她:“我可不比你大多少,你不如管我公婆叫伯父伯母。”
糰子歪着頭道:“這麼算起來,恬恬不是要叫我叔叔了?”
大家都笑。
熱熱鬧鬧地吃了晚飯,又絮絮叨叨地聽了許多關懷叮囑的話,蘇錚當然是一百個“知道知道”,天全黑時她才帶着弟妹回家,燒水洗臉洗腳,蘇錚踩着她設計、婉約親手縫製的棉拖鞋跑到院子裡倒了水,將腳盆靠牆放着,縮着肩膀走到門後拉了拉門。
嗯,很嚴實了。
她轉身要走,忽然門外小聲地叫了一聲:“是蘇姑娘嗎?”
蘇錚一愣,湊到門邊聽了聽:“是尹琪嗎?”
她打開門看着在風裡瑟瑟發抖的尹琪,很是吃驚:“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夜色太暗,但還是能感覺到尹琪笑得尷尬:“正好在附近談事情,席上太悶了,出來走走就走到這裡來了,你今天在泥場怎麼樣?一切都好吧?”
蘇錚看了他一會,側身道:“要是不急的話,進來喝杯熱水吧。”
尹琪忙擺手:“不行不行,這於禮不合。”
蘇錚笑了:“那個書生劉琪又回來了?要是我沒有正好來關門,你是不是就不聲不響地回去了?進來吧,什麼合不合禮,你幫我安排了一個差事我還沒謝你呢。”
她這樣坦率磊落,倒顯得尹琪小家子氣了,尹琪默默地跟着進去,蘇錚直接帶他去了廚房,上鍋燒水,讓他坐在竈膛邊烤火,自己回東次間和兩個小的說了聲叫他們先睡,然後披了撿衣服,套上厚襪子,回到廚房。
“說實話我挺意外的。”蘇錚靠在竈邊說,“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弄到了實權差事,更沒想到你會幫我安排一條出路。”
尹琪窘然地摸摸頭頂,隨即想到這樣的動作太幼稚了,連忙放下來:“什麼出路?我只是偶然聽杜掌櫃說你在陶坊裡找差事,又想到你去日月陶坊,興許是對這一行有興趣,便想着問問你願不願意到永年來,雖然沒辦法給你多好的職務,但好歹方便照應。”
他苦笑道:“我身邊跟了人,不好自己來,就託杜掌櫃來問問你。”
問問?蘇錚想到杜仲那說好聽點是不卑不亢,說不好聽有點咄咄逼人的態度,搖了搖頭,問道:“你身邊跟了人?是船上那位霏雨姑娘和那個瘦瘦的男人?”
“嗯,他們是主母賜給我的,海上失蹤之後他們都平安回到尹家,還是跟在我身邊,與其說是照顧,不如說是……”尹琪忽然頓住,“看我,說這些做什麼?你今天怎麼樣?那姚掌櫃沒爲難你吧?”
蘇錚眯了眯眼:“倒也不算爲難。”
“果然是有。”尹琪有些懊惱,“不過你放心,他囂張不了多久了。”
蘇錚眉頭一挑:“你要對付他?”
“他這些年任人唯親,挪用公家款項,做了不知道多少荒唐事,把好好的泥場弄得一年不如一年景氣,要不是上面的人看不上球山泥場,這個大掌櫃早該換人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