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青秋縱馬奔馳而去,天水關外地貌半沙半土,丘陵連綿,土崖林立,時有峭立的石林,時殘陽西墜,晚霞滿天,景色倒也是難得一見的壯麗。木青秋無心風景,直取江湖路而去。
翻過一座山丘,勒馬立在山頂,見腳下是一片開闊至極的平原,暮色正濃,月初上,蒼穹風雲際會,變幻不定。
就在平原的正中,一座墨色的兩層土樓洪荒巨獸般蹲踞在那裡,粗笨的窗牖一片漆黑,猶如巨獸的雙目,審視的提防着敵人,敞開的門扉更似猛獸張開的血盆大口,彷彿要將敵人連同無盡的夜色一起吞沒,渣都不留。
木青秋皺了皺眉,目光落在土樓前的旗杆上,旗杆上一溜掛着三隻碩大的燈籠,就在木青秋擡眼望去的同時,三個燈籠同時點亮,燈籠發着瑩瑩的碧光,被風呼哨着捲起又拋下,卻始終不滅,荒野之上乍現如此怪異的景象,不禁令人毛骨悚然,木青秋在馬上打了個寒噤,定了定神,燈籠的碧光倒是把外面外粗狂的大字映襯的清晰可辨也更加劍拔弩張——江湖路。
木青秋心道,“就是這裡了。”又眺望了一眼,打馬向前奔去。
“請問有沒有人啊?有沒有人啊……”木青秋拍門叫道,裡面並沒有應答,門窗緊閉,連一絲光都不透出來。木青秋不由又瞟了眼旗杆上高懸的碧色燈籠,心中有些發毛。馬在一旁不安的甩着尾巴踢着土坷垃,吭哧吭哧的鼻音似乎是如臨大敵。木青秋心裡不禁煩亂起來。
一雙精光四射的眼正在二樓一個小孔中窺視着樓下的一人一馬,碧色的燈籠偶爾在小孔前飄忽而過,在那精亮的眸子中投下一抹碧綠,妖異又可怖。
木青秋敲門的手驀然停在,猛然擡起了頭,那道精光迅速被黑暗填充上,就像不曾存在過一樣,消失於無形。夜空中星辰時隱時現,木青秋卻肯定那精光絕非來自星光,因爲她感受到了殺氣,不由又擡頭看了一眼,一個不耐煩的聲音恰恰在屋子裡響起,“別叫了,來啦,來啦。”伴着呵欠連天。
門被拉開,一個睡得雙眼惺忪的夥計皺着眉眯着眼舉起燈籠在木青秋臉上晃了晃,一臉的老大不情願,又朝她身後照了照,見只有她一個,招手道:“好啦好啦,趕緊進來吧。”
木青秋在馬頸上拍了拍,道:“馬怎麼安置?”
夥計皺眉道:“本店規矩,日落之後概不納客,我見你一個姑娘家家的纔給你開的門,誰知你竟這麼羅嗦。真晦氣。”說着將燈籠塞進木青秋手中,自接了繮繩牽着青驄馬向客棧後方走去。
木青秋不禁有氣,“喂,你開門做生意,怎麼說話呢?什麼叫晦氣?”
夥計重重的嘆了口氣,頭也不回的走去,木青秋心道,鄉野之人不通教化,何必與他做這無謂的口舌之爭。遂提着燈籠跨進了店門。
店裡一團漆黑,燈籠也不甚明亮,影影綽綽,忽然一陣疾風颳來,店門在身後嘭的一聲關上。木青秋心中一緊,高舉燈籠,朗聲道:“店家?夥計?喂,人呢?人都去那裡了?”心中不禁慌了起來。
忽然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入我門者,是何人也?”
那聲音異常陰冷,又飄忽不定,木青秋一時辨不出發聲者的所在,只覺得脊背一陣發涼,打量着四周,顫聲問道:“我不過是過路投宿,你是誰?店裡的掌櫃呢?”
那人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刺耳至極,木青秋按住劍柄,準備好了隨時拔劍,問道:“你到底是誰?裝神弄鬼,何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雖然那笑聲怪異可怖,木青秋的懼意卻退了些,胸中有了怒意。
忽然一團黑影兜頭兜臉的飛了過來,木青秋看的分明,拔出鳳儀奮力一揮,流光溢彩,化作無形劍氣,黑影發出一聲□□,頓時散做無形。
木青秋將鳳儀劍橫在胸口,做了個守勢,警惕的注意着屋中的動靜,一步步向前走去。
突然一個溫柔的女聲輕輕笑了起來,笑聲飄忽不定,卻柔媚入骨,又攝人心魄,木青秋心神盪漾,一時血脈噴漲,便要隨着那聲音手舞足蹈起來,那笑聲忽然一變,木青秋心潮也隨之平息下去,漸生如沐春風之感,倦意陣陣涌了上來,眼皮也越來越沉重,便想要倒頭睡去。手臂緩緩垂下,鳳儀劍脫手而出,落在地上,不知碰上了什麼,發出一聲脆響,木青秋猛然回過神來,心中一凜,忙拾起鳳儀劍,喝道:“你到底是誰?幹嘛要裝神弄鬼?”
一抹墨色魅影呼的一聲飄至近前,陰惻惻的道:“小姑娘倒是有些本事,只是你初入我門,卻還不知我門中規矩,我們自來做的是沒本錢的買賣,要住店可以,只是這店錢嘛,便宜了可不行。”說着墨色衣袖帶着勁風向木青秋面上捲來。
木青秋抽出寶劍格去,喝道:“原來你們這裡是黑店。”畢竟缺乏江湖上的歷練,心中不免緊張起來。
那人冷笑道:“可惜你知道的遲了,方圓百里過往客商都知道我們白日做白日的生意,晚上嘛,就做那見不得人的生意。”
木青秋心中疑惑道,既然如此,先生常在大漠中行走,自然是知道的,爲何沒有在信中說明呢?手上卻不停,一招招將魏揚所授的平律施展出來。
那人似乎是有意試探木青秋功夫,倒也不急着出殺招,木青秋心中又忖度,或許先生情急之下,忘了叮囑此事,也是有可能的,又想自己孤身一人,萬一遇險,怎生知會先生知道纔好,忽然想起魏揚手繪的地圖,當下從懷中摸出,正好被那人逼到屋角窗下,右手奮力揮出一劍,左手順勢將地圖連同荷包一起塞出了窗外,心中又不住祈求,一定不要颳風,一定教先生看到纔好。
那人忽然冷哼一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洞庭那魔頭的手下,真是天助我也,竟叫你落入我白頭翁手裡。”
木青秋心中一陣詫異,洞庭?魔頭?先生只說我們是枇杷谷的,可沒說什麼洞庭,原來這人叫白頭翁,名字好生古怪,方欲張口詢問解釋,那人又一掌拍來,已不容她答言。
顯然這一掌那人使出了十成的勁力,再不似方纔那般輕巧綿柔,木青秋胸口一窒,握劍的手便刺不出去,只覺得胸腔中氣血翻滾,似乎要炸裂一般,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暈了過去。
—— —— 上古五行錄 —— ——
曙光逐漸點亮了天空,驅散最後的一抹晦暗,燈籠裡燈油燃盡了,冒完最後一股青煙,燈芯彷彿已耗盡最後的力量,鬆軟的歪在了一邊,晨風習習,燈籠外墨色的大字卻愈發醒目——江湖路!
一匹雪白的駱駝從遠處丘陵間迤邐行來,駝背上坐着一個少年,手中拈着一根玉簫,正吹奏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簫聲伴着駝鈴,曠遠悠揚,使得天地間愈發顯得空曠寂寥。
少年一襲石青色袍子,風華不凡,眉間透着鬱郁之氣,目中盡是睥睨天下的狂傲。駱駝踏着微潮的沙子,行的悠然自在,風捲起少年的廣袖華袍,在漫天枯黃中宛若綻開的一朵青蓮,純粹又不可一世,更不似人間之人,彷彿是傳奇中常言的山魈鬼魅,化作少年之形,嗖忽而來,轉瞬即去。
這一人一駝卻並沒有即刻便去,卻是在江湖路前停下。
黝黑的大門不待少年上前去敲,便即打開,一個滿臉堆笑的夥計將雪白的手巾搭在肩頭,恭謹的道:“爺裡邊請,打尖呢還是住店?小店二十年陳的燒刀子遠近聞名,爺不可不嘗啊,小店的廚子更是蜚聲關外,連宮裡的御廚……”
少年臉上露出不悅之色,打斷了夥計,“我是來找人的。”
夥計一愣,旋即乾笑起來,少年已將一根竹管遞了過去。
夥計賠笑接過竹管,拔開塞口,一個溜圓的鋼球從竹管中滾了出來,鋼球黝黑髮亮,也看不出有什麼奇特之處,夥計卻臉色大變,連捏着竹管的手都顫抖起來,一邊匆匆合上竹管遞給少年,一邊將那少年朝客棧裡讓,聲音都有些哆嗦,“小的有眼無珠,冒犯了爺,爺裡面請。”
少年再不看那夥計一眼,徑直走進店堂,擡頭望了眼店堂內粗笨的樓梯,向樓上走去。
樓梯又粗又舊,落滿灰塵,像是廢棄已久,少年踩在上面,塵土飛揚,連木頭都發着咯吱咯吱的聲響。
少年走到左手邊第一間房,推開房門,徑直走了進去,一個渾身裹滿黑袍的人匆忙迎了上來,朝那少年臉上瞧了一眼,便跪了下去,“小的參見世子殿,啊不,王爺千歲。”
少年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冷冷的道:“起來吧。”
那人賠笑道:“謝過王爺。”
少年掃了他一眼,道:“這些稱謂,大可免了。”
那人忙道:“爺說的是,小的記下了。”
少年沉吟片刻,道:“到底是什麼事,非要見面才肯說。”少年又掃了那人一眼,不禁皺起了眉頭,“你臉上幹嘛戴這麼個古里古怪的玩意?”
那人躬身道:“小的這張臉毀了,實在是難看,怕爺見了噁心,故而如此。”
少年道:“摘下來。”
那人遲疑了一下,伸手揭下了面具,露出一張佈滿疤痕的面孔,實是可怖至極。
少年看了他一眼,笑道:“好,很好。正好方便以後辦事。”
那人笑吟吟的道:“爺說的是。”整張臉顯得更加扭曲可怖。
少年轉過臉,望向了窗外,“說吧。”
那人躬身道:“是,小的先前遇見了木姑娘。”
少年瞥了他一眼,沉吟道:“是她傷的你?”
那人道:“不是,傷我的其實是……”只瞧着少年臉色,卻不說了。
少年不耐道:“但說無妨。”
那人猶豫了一下,道:“是趙大人。”
少年不禁又看了那黑袍人一眼,沉默片刻,臉上神色更加陰鬱,道:“我知道了,以後你就叫黑袍吧,你暫時留在這裡,幫我留意一個人。”說着將一張畫卷遞給了那人。
黑袍恭敬的接過,跪下叩首道:“小的謝爺擡愛。”
少年哼了一聲,轉身便向外走去。黑袍起身要送,被少年喝止了。
少年走出兩步,忽然轉身向左手第二間房走去。
一抹緋紅的影子在門口一閃而過,卻仍沒逃脫少年的雙目,少年拔步追去,擋在了那抹緋紅前頭,臉上除了驚喜,更多的卻是不可置信的震驚。
那抹緋紅一時沒有穩住步子,撞進了少年懷裡,一雙似水秋瞳忽閃一眨,便即恢復了鎮靜,柔聲道:“世子哥哥。”
少年伸手將那緋紅抱了起來,臉上僵住的表情緩緩化開,笑吟吟的道:“水澤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