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又一次升起,沉睡一晚的大漠在朝霞中也尤爲美麗。
魏揚將後面的山洞讓給木青秋,自己晚間在外面休息。
木青秋一大早就爬了起來,不知是因爲飽食了一頓鮮美的蛇肉還是因爲喝了蛇血的緣故,只覺得神清氣爽,沒有絲毫睏倦。
躡手躡腳的走到外間,見魏揚仍舊和衣躺着,木青秋從他身旁輕快的溜了過去,雖然沒有魏揚的輕功,可是上下這個石洞已經難不倒她,她背對着外面,攀着峭壁上突起的石頭,腳踩着峭壁上的凸凹之處,一點點的向下移去,待離地面還有五六尺遠時,轉過身子縱身一躍,已穩穩的落在了地面上。
古人云“聞雞起舞”,木青秋卻是因爲聽到了駝鈴聲,兩匹駱駝被魏揚安置在山洞一側的一個簡易木棚裡,木青秋睡在裡間都醒了,卻不知道他睡在外面爲何反倒沒有聽見。大概是昨天抓蛇太累了吧,木青秋心裡想着,抓起魏揚給她做劍的一根木棍重新溫習昨日學過的招式,待將那一招中的七種變化一一使出來,只聽魏揚在後方說道:“睡過一覺還沒送給周公,不錯。”
木青秋笑轉過臉,“先生可以教授我下面的招式了吧?”
魏揚縱身躍了下來,木青秋一臉羨慕的望着他飛下時瀟灑的身姿跟翻飛的衣袂,微嘆了口氣。
魏揚看穿了她的心思,說道:“不用羨慕,再有一個月,你也可以跟我一樣。”
木青秋吃驚的問道:“真的嗎?”
魏揚點了點頭,“我今天要出去一趟,晚些時候回來,上面還有蛇肉,中午記得吃。”
木青秋答應了一聲,問道:“先生可是又要去抓什麼?”
魏揚道:“我可沒有那麼多功夫,鹽沒了,我得去買鹽。”
木青秋舉目四望“這裡荒無人煙,到哪裡去買鹽啊?”
魏揚微笑道:“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趕快把今天的這一招學了。”
木青秋點點頭,抓起木棍跟着魏揚比劃起來。
魏揚一直到次日清早才返回,木青秋從傍晚開始,就坐在山洞外面等他,等到最後竟然靠着石壁睡着了。
魏揚果然帶回來了一包鹽,另外還有清水,麪餅並一大塊牛肉。
他躍上山洞從木青秋身旁經過時,儘管將腳步放的很輕,木青秋還是醒了,睜開眼,望着他,良久才說道:“還以爲你不回來了。”
魏揚從她的眼中看到一種複雜的東西,夾雜着恐懼,依賴,氣惱,欣喜還有逞強,儘管一閃而過,還是沒有逃過魏揚的眼睛。
魏揚躊躇了片刻,放下東西,溫和的笑了笑,“路上耽誤了。”
木青秋已轉過了身開始向山崖下爬,“今天教我兩招吧,昨天下半晌的時間都浪費了。”
魏揚剛張嘴要說話,木青秋仰起臉騰出一隻手比劃了一個停的動作,搶先說道:“先生,不要跟我說循序漸進,我沒有時間可以慢慢漸進。”
魏揚點點頭,轉身往山洞中走去。
木青秋一個轉身,躍到了地面上去。可是卻久久不見魏揚出來。
魏揚再出來時,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信手將兩招劍法教給木青秋,又揮臂在沙地上將一招招的變化畫出來。
木青秋心想,看來他昨日出去,應該不只是買鹽,當下也不多做理會,只是用心練劍。
晚間,魏揚坐在篝火旁烤肉,木青秋在不遠處打坐,可是實在受不了肉香的誘惑,沒多久就坐不住了。
木青秋在魏揚對面坐下,饞涎欲滴的盯着火上的烤肉,“先生是跟誰學的?沒有調料也可以烤的這麼好吃?”
魏揚神色一凜,火光掩映下神色變得越來越黯淡,目光也越來越迷離,半晌才從脣間苦澀的吐出兩個字,“故人。”
木青秋心想,看先生的神色,這位故人只怕是先生的心上人了。
魏揚將烤好的肉先給木青秋吃,又去烤自己那一份。
木青秋吃了幾口,擡頭問道:“先生,附近有沒有河?”因多日不曾洗過,木青秋早都覺得自己餿了,只是沙漠中條件有限,一直都停留在想上面,而今日魏揚出來,帶回食鹽麪餅跟水,那麼既然大漠中有賣這些東西的地方,那就也會有可以洗浴的去處。
魏揚道:“二十里外有一個湖。”
木青秋喜出望外,樂了一會,說道:“麻煩先生指給我方向。”
魏揚道:“沙漠中方向難辨,我送你去吧。”
木青秋臉上微燙,卻爽快的點頭道:“多謝先生。”
兩人飽食之後,魏揚便牽出駱駝,一人一匹向二十里外的湖走去,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也都是與劍法相關的話題。
木青秋遙遙的立於沙丘之上,只見一彎月牙形的湖水靜謐的躺在沙漠之上,月光下閃着粼粼的波光。
回頭望魏揚,卻見他望着的是玉門關的方向,木青秋微微遲疑,開口問道:“先生可是想家了?”
魏揚收回目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指了指遠處的湖水道:“去吧,我在那邊等你。”說着頭也不回的向遠處走去。
沙漠中一望無垠,視線並沒有任何阻隔,木青秋猶豫着,緩緩走到湖邊,脫了鞋子,又回望了魏揚一眼,見他已經走遠了,躊躇了片刻,才緩緩解開了衣衫。
木青秋褪去衣衫,緩緩的向湖水中走去,清涼的水拍打着她的腳腕,漸漸沒過她的小腿,膝蓋,腰身……
月亮的倒影碎了一湖。
融融的月色下,她就像是一朵嬌嫩的水仙,美好,純潔。可是她心裡卻知道,這些詞已經離他很遠。是的,他確實說過她像是水仙,在秋水的盡頭,盈盈獨立。可是,爹爹也說過,閨中弱質,也要淪落天涯遭風塵之苦。
雖然脫下那個硬殼她還是她,可是她心裡還知道,她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木青秋了。
木青秋彎腰掬起一捧水,那裡面一個小小的她。水漸漸的從指縫間滑走,怎麼都抓不住,就像是她失去的那一切。
仰起臉,圓月與星辰是那麼的遠,又是那麼的近,低下頭,卻是一湖支離破碎的影子,木青秋眼中忽然涌出淚來,哀傷與悲涼一發而不可收拾,盡皆奪腔而出!
月是天空的淚,湖是沙漠的淚,天地萬物似乎都滿懷蒼涼,都在無聲的哭泣。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狼鳴,孤寂蒼涼,一聲過後,嗷嗷之聲此起彼伏,再不停歇,像呼應,對答,發泄,證明!木青秋不由得也仰起臉對着圓月盡力的呼喊起來。
原來這呼嘯,除了發泄,更多的是寂寥!
哭過之後,只覺得神清氣爽,木青秋散開海藻般的長髮,用力甩到腦後,氣沉丹田,向湖底沉去。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笛聲,木青秋知道那是魏揚,笛聲十分的急促,宛若千軍萬馬奔騰而來,木青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卻知道魏揚是在用笛音在向她示警。她迅捷的向岸邊游去,飛快的套上衣服。
木青秋爬上湖邊最高的沙丘時,發現遠處黑壓壓的一片陰影緩緩的向湖邊壓來,就像是那個殘陽若血的黃昏,黑點連成一片,壓得她透不過氣。
木青秋定了定神,纔看清楚這羣陰影是狼,月光下,他們緩緩的移動着,發着低低的哀嚎,鬚髮皆張,銀色的短毛髮着瑩瑩的光亮。
木青秋從未見過狼,更未見過如此多的狼,雙腿不由得一軟,委頓在地。
魏揚一步步的向木青秋所處的沙丘退過來,木青秋忽然想起狼多怕火,慌亂的將懷裡的物事一件件掏出,卻並沒有找到火摺子,更何況有火摺子,這裡也沒有可燃燒之物。
狼羣越來越近,魏揚加快了腳步,可爲了避免狼羣猛追,仍舊極力的控制着速度,並不趕快進。
木青秋跌跌撞撞的爬起,高呼道:“先生,先生。”幾乎哭了出來。
魏揚向木青秋抑聲喊道:“不用怕,駱駝上的掛袋裡有火箭,你去放了,我沙漠中的朋友看到,自然會來救我們。”
木青秋喜出望外,向駱駝奔去,取下掛袋,將裡面的物事一股腦倒了出來,裡面果然有一個黝黑的竹管樣的東西,木青秋攥在手裡跳起來向魏揚喊道:“先生,這個怎麼用?”
魏揚答道:“尾部有一根細線,對着空中用力一拉即可。”
木青秋手腳發軟,竹管滾落在地,她慌亂彎腰的拾起,穩住心神,將竹管高高舉起,用力一拉,只聽嗖的一聲,一團火光激射而出,在天際綻開一蓬豔麗的花火,花火一閃即逝,狼羣先是頓足仰望,卻怪異的變得亢奮,腳環之聲更甚。
魏揚已退到了木青秋身側,木青秋一手挽着一根駱駝的繮繩向湖邊倒退着,“先生,你那些朋友什麼時候可以到?”
魏揚從駱駝身上迅速的解下布袋並水囊,道:“最快明日正午。”說着便扯了木青秋向前奔去。
木青秋兩腿一軟,驚異的問道:“明日正午?那現在,現在怎麼辦?”剛抓住的希望瞬間又變成了失望。
魏揚道:“走一步算一步,快走吧。”
木青秋環視四周,狼羣已在一丈之外,此刻只有藉助地利或許還可以拖延一時,忽然眼前一亮,指着湖中那塊方寸大的小島說道:“先生,我們去那裡吧。”
魏揚點頭道:“只好如此了。”
木青秋拖着駱駝向湖中走去,怎奈湖水漫過駱駝腹部之後,兩匹駱駝就怎麼也不肯向前埋進一步了。木青秋又急又怕,不住的小聲嘮叨道:“走啊,快走啊。”
狼羣已逼近了湖邊,衝着湖中的兩個人兩匹駱駝一聲聲的嚎叫起來,叫聲令人毛骨悚然,兩匹駱駝更加煩躁起來,忽然一匹身子一歪,倒在了水中,木青秋見狀大急,也顧不得危險,向迴游去。
魏揚在一旁伸手扯住了她,沉聲道:“走啦。”
木青秋眼中都是不忍之色,對上魏揚暗沉又堅定的眸子,猶豫了片刻,才緩緩鬆了手,那匹駱駝在她鬆手之後,翻騰了一下,便沉沉的沒入了水中,另外一匹駱駝本就受到驚嚇,又見同伴沉入水中,嗚咽的哀鳴一聲,突然憤然的掙扎起來,木青秋急道:“不要再掙了,不要再掙了,再掙你也會被淹死的。”死死的扯住繮繩,再不鬆開手。
忽然岸邊一隻當先奔到的狼奮力的向湖中躍來,水花四濺中,他撥弄着爪子,向那匹駱駝游來,駱駝掙扎着向一旁躲閃,木青秋也被帶的在水中左右搖擺。
魏揚伸手拖住了幾乎沉入水中的木青秋,“快鬆開手。”
木青秋仍不鬆手,順手從腰間摸出一個物事向那隻狼投擲過去,可惜驚慌之下,手上並沒有多少力道,雖然砸中了狼的腹部,狼卻只是一個趔趄,又迅疾的浮出水面,向駱駝游去。
一聲嚎叫,狼一個跳躍前撲,已躍到了駱駝背上,利爪緊緊的抓住駝峰,向駱駝頸部咬去,駱駝使勁的擺動着身子,卻無法將狼甩掉,岸邊又有四五隻狼向水中撲來,一起奔向駱駝。
血迅速的在湖水中蔓延開來。
魏揚掰開木青秋的手,強行將她向島上拖去。
木青秋死死的盯着那匹發着低低哀嚎的駱駝,叫聲是那麼的無助哀切,大堆大堆的血散開,染紅了大片的湖水,湖水滾動,捲起妖異的紅色波浪,月亮也忽然間變成了紅色,血紅色的光暈充斥在天地間,夜色驟然間變得幽暗無比。
狼羣爭先恐後的撲向水中,爭先恐後的分食着駱駝的血肉,四周一片寂靜,寂靜中卻充斥着獸類亢奮的咬噬之聲,還有駱駝那漸漸微弱的哀鳴。
場面忽然變得十分的詭異,木青秋使勁的向魏揚懷裡縮去,緊緊的扯住他的胳膊,臉上已再無人色,喉間一陣煩惡,乾嘔起來。
先前因爲驚嚇過度而沉入湖中的駱駝被狼羣又拱又拖的弄出水面,一匹匹的狼爭先恐後的擠上去,又被後來者擠下來,又重新擠上去,狼羣因爲搶食而越來越躁動,忽然一隻狼充滿敵意的呼嘯着向一匹小狼撲了上去,又一隻大狼又撲向了先那匹狼,似乎是爲了保護被欺負的小狼。
一時間湖中擠滿了狼,他們在水中沉浮,爭鬥,廝殺,食物面前,不管是否同類,都變成了敵人。
血腥之氣越來越濃厚,場面實在是說不出的詭異噁心,夜色也越來越幽暗。
木青秋緊緊的抱着肩頭,身子不住的顫抖着,卻死死的盯着水面,盯着那無盡的廝殺,人有時候比這些狼更兇殘,爹,娘,妹妹……就是這樣子一個個被他們殺死的。
魏揚壓低聲音在一旁說道:“他們很快就會吃掉那兩匹駱駝,接下來就會是我們。”
木青秋毛骨悚然,頭皮發麻,突然轉身一把扯住了魏揚的手臂,“先生,先生,你殺了我,殺了我,我不要被他們分食,不要被他們分食。”
魏揚緊緊的望着木青秋,沉聲問道:“你爹孃呢?你不想爲他們報仇了?你覺得他們可怕,朝廷上那些人比他們殘忍何止千百倍,你的勇氣呢?你的毅力呢?你的夢想呢?擡起頭看着,看着弱肉是怎麼被強食的!看着你以後將要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
木青秋臉色慘白,冷汗淋漓,虛弱的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魏揚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拉起木青秋的手,攤開她手心,放了下去,“匕首在這裡,要自殺,還是要殺他們,自己決定。”
言罷再不看木青秋一眼,轉身向率先衝到島上的一隻狼猛撲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