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山殘雪夜。
山, 連綿起伏,沒有盡頭的綿延會讓人輕易便蒙生絕望。
雪,天下縞素, 如此的蒼白似乎只爲訴說絕世的哀傷。
夜, 一片黑暗, 彷彿魔鬼的羽翼, 籠罩着整個世界。
一個青黑色的小點在連山中緩緩移動着。
沒有火, 沒有食物,沒有盡頭。
可是這一切與他而言,不過了了。
黑點忽然停了下來, 因爲他前方的山坳裡走出一個人。
雪光掩映下,依稀可辨她拽地的夭紅裙裾, 翩躚而至, 宛若雪地上綻開的紅梅。
“終於找到你了。”木水澤緩緩走上來, 嘴裡呵着熱氣,溫暖着雙手。
朱雲狄意外道:“水澤?”
木水澤微嘆口氣, 譏誚道:“你以爲是誰?你那幫沒用的屬下?”
朱雲狄無言,他已經習慣了木水澤的搶白與譏誚。沉默片刻,忍不住問道:“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木水澤搓了搓手,仰首望着夜空,顯得心情很好的樣子, 說道:“運氣, 姐姐呢?”
朱雲狄想不起自己怎麼會在這裡, 只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 入夢前確實跟木青秋在一起, 可是現在……或許她救出想要救的人,已經走了。朱雲狄的眸子不由黯淡下去, 緩緩道:“我不知道。”
木水澤看了他一眼,已明白了大概,她從腰間取下一個酒壺遞給朱雲狄,“喝點吧。”
朱雲狄毫不客氣的接過,席地而坐,仰起脖子便灌了一氣下去。
木水澤眸子閃動,打量着他,幽幽道:“世子哥哥,我可是好久都沒見你這樣喝酒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朱雲狄又灌了幾口下去,他本不善飲酒,又是空腹,再加上酒入愁懷,不覺便有些微醺,他放下酒壺,苦笑道:“她還是不願意嫁給我,她之前與我交易,看來也都是在騙我,她只是爲了救出她的朋友,現在她如願以償,走了。”
木水澤一時無言,她抱着膝,仰望着漆黑的蒼穹,似乎那裡有看不盡的有趣的東西。
“我讓你留下,是想要在成親時候給她一個驚喜,最後卻成了笑話,現在你也可以走了,你自由了。”朱雲狄凝視着遠處蒼茫羣山,悵然說道。
木水澤捻起幾片雪花放在鼻翼前嗅了嗅,若有所思的搖了搖頭,然後鼓起腮幫子一口氣把他們都吹落了,回過頭瞥了朱雲狄一眼,才說道:“可是我現在不想走了。”
朱雲狄沒有說話,又灌了一口酒進去。
木水澤一把奪過了他手中酒壺,嗔怪着說道:“喂,給我留點,這麼冷的天,我也要禦寒。”
朱雲狄仍舊仰望着蒼穹,目光斜視,掃了她一眼,順手脫下袍子扔了過去。
木水澤將他袍子隨意裹在身上,不冷不熱的哼道:“還算有點風度。”那語氣,也不知是贊,還是損。
朱雲狄冷冷瞥了她一眼,轉回身捏着她手腕將她按在了雪地上,兩人鼻翼相距不過寸許,他口中噴出的熱氣便全撲在了她臉上,他饒有興趣的打量着她雙目,緩緩說道:“我真懷疑,你們兩個到底是否一個娘生的,怎會有兩副如此相左的心腸。”
木水澤臉上驚異稍縱即逝,便又換做一副笑吟吟的面容,迎着朱雲狄的目光緩緩說道:“這個不勞你費心,這樣,你是否覺着我與姐姐更相像?”她微微一笑,星眸微眨,再睜開眼時,臉上嬌媚盡散,便又換了副神情,目光平靜柔和中透着堅毅,緊緊盯着朱雲狄臉龐,他們姐妹樣貌本就相像,如此以來,便儼然是木青秋的樣子。
朱雲狄的目光有那麼一瞬凝住了,他回過神,轉開臉,冷冷警告道:“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學她,否則,後果自負。”
木水澤不由便笑出了聲,直笑得花枝亂顫,她一邊彎下腰揉着肚子,一邊說:“你還真是個紙老虎,她是你的少年夢,你又怎麼會讓那個夢破滅呢?對吧?”
朱雲狄語塞,木水澤又一次戳中了他的心事。
木水澤漸漸止住了笑,神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道:“你說的不錯,我們姐妹性子着實相左。姐姐是個認真的人,她很堅持,很坦蕩,她要復仇,就會光明正大,鍥而不捨的去做。我不一樣,一時做不到的事情,我是不會在上面花心思的,我要復仇,會慢慢的準備,然後用最省事最惡毒的法子,出其不意,讓那個人,生不如死,所以,你做好不要成爲我的仇人。”
朱雲狄哼了一聲,不知是感慨還是不信,他站起身,抖了抖袍子上的雪花,舉步便走。
木水澤捧着酒壺忙忙從雪地上跳起來,“喂,你要丟下我啊,還真是沒良心,人家好心好意來給你送酒,你喝過了,擦擦嘴就忘了啊。”
朱雲狄稍稍放慢了步子,不耐煩的哼道:“要走就快點,羅哩羅嗦。”
“雪下漫步何期雅緻,你可真是掃興。”木水澤對朱雲狄十分不滿,她一邊小跑着追他,一邊還不忘抽空損他一句。
朱雲狄故意加快了步子,反脣相譏道:“那你就慢慢賞吧,最好不要跟着我。”
木水澤一時語塞,倒也不生氣,笑吟吟道:“世子哥哥,知道姐姐爲什麼不樂意嫁給你嗎?”
朱雲狄明明知道木水澤又要相奚落,可是關心則亂,還是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問道:“爲什麼?”
木水澤不慌不忙的踱着步子,煞有介事的說道:“以前呢,姐姐喜歡你,是因爲她沒見過世面,她爲什麼沒見過世面呢?是因爲她眼裡能看到的只有你一個,你把她可能會直接接觸甚至間接接觸到的人都給搞定了,她的世界就只剩下你一個。現在姐姐出去走了一遭,經歷了一些事,見過了一些人,像你這樣只爲夢想而活着的人呢,太乾巴,沒趣,她自然就不喜歡你了。”
木水澤踱到朱雲狄身畔,故意看了他一眼,俏皮的道:“臉色這麼難看,那我就不說了。”
朱雲狄掃了她一眼,冷冷道:“說。”
“姐姐自然也仔細想過,嫁給你呢,以後你要去忙你的天下大事,她呢,無非是一個名分,一座院子,她的一生就被鎖住了,餘生了無生趣,簡直太不划算了,所以,她纔不願意嫁給你,找個江湖人,一生一世在山水間逍遙自在,比翼雙飛,何等快活……”
“住嘴。”朱雲狄不禁怒斥道。
木水澤也不生氣,當下掩住不說,故意瞅了朱雲狄一眼,揹着手緩緩走去。
木水澤走了一會,回頭看朱雲狄還站在原處,不由噗哧笑了,“世子哥哥是覺得我說的有理嗎?還是覺得意猶未盡,還想聽下去?”
朱雲狄神色有些喪氣,道:“我不知道。”
木水澤微微一愣,便又是滿臉笑意,折身跑回去挽起朱雲狄胳膊,央告道:“走了,走了,其實呢,我就是胡亂一說,是你自己要聽,覺得堵得慌,也是你自己找的。”
朱雲狄醒過神,不禁狠狠瞪了她一眼,眼中已有了怒意。
木水澤見狀,忙陪個大大的笑臉,推着他向前走,說道:“好啦,我錯了,給你賠不是,不要小氣嘛。”
朱雲狄冷哼道:“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些什麼。”
木水澤噗哧笑了,繼而仰首望着蒼穹,搖頭晃腦道:“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這一句話說的極輕,朱雲狄並未聽清楚。
朱雲狄走了幾步,忽頓住腳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木水澤秋瞳轉動,已明白朱雲狄所問者何,當下也不道破,一本正經答道:“今天恰好是雨水。”
朱雲狄沉吟片刻,道:“大軍在那裡?”
木水澤懶懶道:“距此一百里,你不會打算驚蟄前趕回京師吧?”
朱雲狄眸子深處波濤暗涌,“是的。”
木水澤面上懶散盡去,沉吟片刻,道:“只怕姐姐未必會去。”
朱雲狄冷冷看了木水澤一眼,大步而去。
木水澤幽然嘆了口氣,緊緊跟着朱雲狄步子,在亂雪中深深淺淺行去,風雪愈來愈大,兩個影子在莽莽羣山中宛如兩片飄零落葉,漸漸爲大雪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