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傾瀉一地,零落的星子寂寞的掛在天際, 蒼穹深遠幽暗。
遠處的喊殺聲終於停了下來, 火把燈籠的光亮也黯淡下去。
木青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 腳步聲已不再細碎。昏黃的銅鏡裡她單薄的身影被月色鍍上層輕霜, 又被熏籠裡的青煙暈染作朦朧飄渺。
燭淚點點墜落, 燭臺上的蠟已快燃盡了。
不知過了多久,沉寂的門外終於響起了腳步聲,緊接着是敲門聲。
木青秋快步走到門口, 打開門,有些喜出望外, “趙振。”
趙振仍舊是日間那件袍子, 還未來得及換, 所以顯得有些困頓落拓,“青兒。”
木青秋親熱的拉着他胳膊道:“快進來。”
趙振道:“好。”
木青秋轉身去倒了杯熱茶遞給趙振, 趙振接過喝了一口,熱茶入口,周身寒氣驅散了些,便覺得疲倦也少了些。“青兒,你放心吧, 你師父與小飛都沒事了。”
木青秋喜道:“小飛也來了嗎?”
趙振道:“是啊, 今日在江湖路, 還虧得是他拿出世子的兵符, 才救出了你師父, 他們夜闖總兵府救你與周大人,王爺非但沒有怪罪, 還客客氣氣的擺宴席招待。”
木青秋心裡尋思,朱雲狄還算是沒有食言,可是想起挽回這個局面所付出的犧牲,木青秋心裡又有些苦澀,她定了定神,迫使自己不想這些,問道:“周大人呢?世子有沒有放他走?”
趙振道:“王爺說要請周大人重新回去爲官,並不是要難爲他,周大人他已經應允了。”
木青秋心中又是一沉,朱雲狄莫非真的不與趙王周公公是一路的?
趙振見木青秋呆呆的出神,便也沉默不語,過了片刻,又說道:“青兒,你,你是打算留下了嗎?”
木青秋回過神,勉強笑道:“是啊。”
趙振面色犯難,遲疑片刻,又道:“我聽底下人說,你要,要與王爺成婚?”
木青秋微微一愣,道:“他們怎麼會知道?”
趙振道:“王爺已擬好摺子,八百里加急,遞上去了。”
木青秋腦中一陣眩暈,只覺得胸口堵得慌,不覺便嘆了口氣,失神的望着燭臺上忽明忽暗跳動的火焰,半晌說不出話來。
趙振關切之情溢於言表,輕聲問道:“青兒,你怎麼了?”
木青秋忙搖頭,“沒什麼,好了,時候不早了,你回吧,我知道他們無恙就安心了。”
趙振沒有就走,遲疑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青兒,你,你是不是不想嫁給他?”
木青秋愣怔一下,避開趙振目光,含笑說道:“沒,沒有,我,我是沒想到他會這麼心急,你知道,我從小到大,一直以來的心願就是嫁給他,成爲他的妻子。”
趙振眼中閃過絲傷痛,隨即黯淡下去,他莞爾一笑,輕聲道:“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趙振,聽說他升你爲天水關總兵,鎮守此地,我看這裡的總兵沒什麼當頭,屬下那些人只怕也容不了你,你要不隨我們回京吧,我去找他說。”
趙振忙道:“不用,這裡是王爺封地,我理當在此鎮守,他才無後顧之憂。”
木青秋囁嚅道:“你,你真的這麼想?”
木青秋心裡尋思,朱雲狄不是因爲趙振帶我走,要懲罰他才這麼做的嗎?難道只是政治上的厲害關係,故意除了肖遠留自己心腹在此鎮守?木青秋一時也琢磨不透其中原委,轉念又想,若朱雲狄真的是因爲趙振所說原因,那麼,他們之間的情義並沒有因爲我而被破壞,朱雲狄也不是那麼不近人情。這豈不是好事?想到此處,心裡不禁放鬆了些。
趙振莞爾一笑,柔聲說道:“當然是這個,難道還會因爲別的麼?”
木青秋也笑了,沉吟片刻,神色又化作悲苦,道:“可是,可是西北畢竟苦寒荒涼,軍中又極其危險,你在這裡,是要吃很多苦頭的。”
趙振心中一熱,注視着木青秋,道:“青兒,我是男兒,保家衛國是義不容辭的責任,更何況現在年輕,正應該多吃苦頭多多歷練纔是。”
木青秋垂下頭道:“趙振,好,我就不勉強你了。”說着衝趙振一笑,上前一步,大大的抱了趙振一下,輕聲道:“多保重。”
趙振身子一時僵住,愣了一會,纔回過神來,蒼白的臉上泛起些紅暈,道:“青兒,時候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我告辭了。”
木青秋送走趙振,匆忙關上門,再也抑制不住心中酸楚,鼻子一酸,淚水便奪眶而出。
她緊緊的用後背抵着門,努力的仰起臉,讓淚水不要落下。
趙振卻沒有就走,隔着一道朱門,輕聲說道:“青兒,祝福你們。”聲音沙啞沉悶,不難聽出他心裡也是百感交集。
木青秋緊緊咬着脣,不讓自己哭出聲,良久才悶悶的應了一聲。
那個腳步聲終於越來越遠,在寂靜的夜晚,寂寥沉悶,一步步彷彿踏在木青秋心裡。
爲什麼長大了,每個人就都變了,可是偏偏趙振卻不變?他一如既往的相信別人,對身邊的人好。
木青秋身子從門上滑落下去,她坐在地上,緊緊的擁着膝蓋,將臉深深的埋進了手臂中。
門外卻又響起了腳步聲,“青兒,睡了麼?”
是他,木青秋忙站起身來,用力的擦拭着眼淚,整理好衣衫,才輕聲道:“沒有。”
木青秋拉開門,朱雲狄負手立在門檻外,因爲揹着月光,所以看不太清他臉上的神情。
木青秋心裡有一絲慌亂,愣了下,道:“請進。”
朱雲狄緩緩踱進室內,徑直走到窗前,闔上窗子,道:“夜深了,天涼,記得關窗。”
木青秋心中猛地一顫,一時思潮涌動,忙岔開話題,說道:“趙振方纔來過。”
朱雲狄轉過身,道:“是我讓他來的。”
木青秋有些吃驚,尋思,莫非你是怕我不信你,才讓趙振才找我說那些話。她遲疑一下,道:“聽說你擢升趙振爲天水關總兵?”言罷又忙補充道:“這個,這個不是趙振講的,是我聽底下人說的。”
朱雲狄瞥了木青秋一眼,微微頷首,沒有言語,目光深不見底,清冷若月華清輝。
他什麼都不說,木青秋探不出他真實心思,便轉過身去倒茶,藉以掩飾神色間的不自在,再捧着茶盅轉回身時,已是一臉淺淺的笑意,“喝杯茶吧。”
朱雲狄道:“多謝。”
木青秋猶豫了會,道:“能否給趙振自由,或許他,他並不喜歡這裡。”雖然趙振說了那些,可是她還是放心不下。趙振帶兵圍剿江湖路的事情她都聽說了,那些將士對他諱莫如深,他留在此處,確實很艱辛。
朱雲狄抿了口茶,道:“茶涼了。”
木青秋忙道:“我給你換過。”心裡嘆道,他仍舊是避而不談。
朱雲狄淡淡一笑,道:“不用了,時候不早了,早點休息。”
木青秋接過茶盅,道:“明日,能否讓我見師父一面?”
朱雲狄道:“他是你師父,你什麼時候想見都可以,讓人去通傳就是了。”言罷便即離去。
木青秋遲疑片刻,道:“等一下,我想問你,問你一件事。”
朱雲狄停下腳步,轉過身道:“什麼?”
木青秋遲疑一下,才輕聲說道:“你到底,到底喜歡我什麼?”
朱雲狄眼中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些,他定定的看了木青秋一會,轉開目光,道:“你已不是從前的你,我也不再是從前的我。”
木青秋上前道:“對,我們都變了,可你,你爲什麼還答應要娶我?”
朱雲狄轉過臉注視着木青秋,眸子又恢復了冰冷,“因爲一個承諾,還有一個交易。”
他答應娶她,不是因爲別的,愛早已不再了,只是爲了那個彼此許下的承諾,原來他還記得那個承諾。
木青秋心頭不由一陣酸楚,她何曾又忘記過?
他曾經在秋水盡頭,離離疏草中,握着她的手,承諾要娶她爲妻,照顧她一生一世。
她在暮色悽迷的黃昏,臨着一江如血殘照,將手放進他手心,答允嫁他爲婦,從此不離不棄。
木青秋神色動容,情難自抑,不禁悲慟道:“你可以選擇拒絕,拒絕那個交易,還可以,可以忘了那個承諾。”
朱雲狄注視了木青秋一會,淡漠的道:“我討厭失信於人。”
失信於人?木青秋心頭巨震,莫非他已看出了什麼?
這四個字宛若一把利刃,刺入了木青秋心頭,曾經她也最討厭不守信用的人,可是,她就要成爲那樣的人。因爲她騙了他,對他撒了個彌天大謊,她不會嫁給他,永遠不會。
朱雲狄從袖間抽出一方雪白絹帕遞到木青秋手裡,淡淡的說道:“早點休息,明日便要啓程回京了。”
木青秋胡亂點了點頭,低聲道:“我們都忘了那個承諾吧,因爲當初互相承諾的兩個人已經不在了,我們之間只有交易。”
她不會嫁給他,她遲早要傷害他,所有她不想他因爲她的欺騙傷心。原來,自己還是捨不得傷他太深。
朱雲狄垂下眼眸,淡然淺笑道:“我早都忘了,但願你也能忘。”
看來,他對自己真的不再有感情了,他是個自負的人,他早已忘了當時那一腔少年情懷,他現在只是履行一個承諾。對於他們這種王孫公子來說,娶一個女人容易,一個院子便可以鎖住她們的一生。而驕傲纔是他們這類人最重要的東西,他們不屑於食言,尤其是對一個女子。
木青秋勉強笑道:“我也早忘了,不過還是謝謝你,願意與我做這個交易。”
朱雲狄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木青秋呆呆望着他漸漸遠去,消失於夜色裡的身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想了些什麼。忽然就起風了,吹開了窗子,窗牖一開一合,呼啦啦響着,簾幔隨風飛舞,捲起又落下,蠟燭漸次熄滅,屋子裡就變得一片漆黑。
木青秋立在那黑暗當中,暗暗地告訴自己,以後得路還很長,很長,不論再辛苦,都要堅持走下去。
沙中飛趴在桌上,一點睡意都沒有,他煩躁的轉動着手中一個細瓷茶盅,猛地擡起頭道:“老魏,你說那個冰塊王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我們打傷他那麼多手下他也不生氣,又是好酒好菜招待我們,又是恢復周大人官職,我看他笑裡藏刀,可是一肚子壞水。”
魏揚坐在桌旁,沉吟道:“小飛,你方纔說在幻象中,他跟趙振還有青秋關係都很不一般。”
沙中飛愣了下,神色犯難,撓着頭說道:“這個,這個嘛,誰知道呢,木一劍跟那個小白臉,勾肩搭背的,還說什麼我礙着他們什麼了,小白臉對她也是言聽計從,還幫着她殺人呢。跟那個冰塊嘛,也那麼摟摟抱抱的,冰塊還爲了她跟公主吵了一架,把公主罵的臉兒都綠了。你還是去問她自己吧,她凶地要死,我可不敢打聽她的事兒。”
魏揚聽罷嘆了口氣,更是愁眉不展。
沙中飛看魏揚神色,不由便壞笑着問道:“喂,老魏,你不會,不會是喜歡上木,木一劍了吧?要不怎麼那麼關心她與別的男人的事。”
魏揚擡頭又是好笑又是氣惱的瞪了沙中飛一眼,輕聲斥責道:“胡說八道!”
沙中飛撓了撓頭,呵呵笑道:“對對,我胡說的,好啦,我先去睡了,你慢慢想對付那冰塊的主意。這幾天可是累死我了,終於見着牀了。”說着打了幾個呵欠,伸着懶腰走到牀前,也不脫衣,倒頭便睡。
魏揚道:“衣服脫了再睡。”
沙中飛含糊不清的哼了一聲,翻過身便又睡去了。
魏揚無奈的搖搖頭,走過去拉起被子給他蓋上,復又回到桌旁,對着一燈如豆,只是凝神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