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中葉,禮部侍郎木儒之因上奏東廠閹黨把持朝政被構陷治罪,聖上念及木儒之祖父曾爲先皇太傅,故不忍重懲,將其貶至涼州,任涼州獄丞。
碧天,黃沙,了無邊際。
黃昏,夕陽似血,漫天飛沙,凌厲的風捲着黃沙從車外呼嘯而過,宛若死神索命的哀樂。
北京城已經越來越遠。
木青秋又一次掀開車簾往回望去,車碾着沙礫喳喳作響,在大漠上留下一條輪印,印跡蜿蜒曲折,彷彿烙印在大地上的花紋,卻在一陣風沙過後,不再有絲毫痕跡,木青秋心裡想:這多像是和他那初開的情竇之花,伴隨着這場政變迅疾凋謝,甚至連結束都不曾有,已各自天涯。
木儒之的夫人木氏面容憔悴,目光呆滯的望着擋在眼前的車簾,不知道已看了多久。破敗的布簾上沾滿塵土,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隨着車子來回晃動,捲起塵土飛揚!
木氏枯黃的手一擡一放,輕輕地拍着懷裡熟睡的小女兒木水澤,木水澤嘴角帶着絲笑,睡的正甜,她還小,這場鎖在大人心頭的愁苦於她不過是一次長途的旅行,一路從未見過的風景,深宅大院外一片自由的天空,沒有哀傷。
木青秋仍舊望着來路的方向,她所有的記憶都是關於那座古城的,她知道現在要向前看,卻仍舊控制不住的要回頭,視野裡面一片蒼茫,只有黃沙,無邊無際的黃沙充溢着她整個視野,如金子般燦爛的黃,如生命般繁華的黃,她從未見過如此極致的色彩,在那個四方的古城,四方的院子,她的視覺從未享受過如此的盛宴,可是她的心卻越來越冰涼,隨着關外空曠的天地變得冷寂。還有茫然,曾經那繁花似錦的夢早已是衣袖上那褪了色的暗紋,蒼白破敗。
前路,前路……在何方呢?
突然地平線處有一個黑點躍進視野裡面,白馬黑衣,流星一般從金色中馳來,在滿目蒼黃中煞是醒目,甚至有點刺眼,木青秋心中一動,眯着眼睛用力的盯着那個黑點,太用力眼睛反而有些酸澀,愈發看不清那馬上之人。她盯着看了一會,垂下眼,在心裡笑自己癡傻,他又怎麼會追來?
黑點越來越多,一個,兩個,三個,最後連成了一片,黑壓壓的一片,直壓過來,天地瞬間色變!
木青秋再擡眼看時,不禁驚呼一聲,“不好,有人追來了。”
馬上之人個個握着大刀,雪白的刀隨着奔馳的馬上下顛簸起伏,閃爍着耀眼的光芒。白色的光芒,也是死亡的色彩。突然間就像是下了雪,木青秋打了個冷顫,無盡的冰冷將她層層包裹。
趕盡殺絕,不留後患。書中讀來的,就要在眼前發生。
木儒之坐在車伕身旁,忽然聽見女兒的驚呼之聲,忙令車伕勒住了馬,他翻身下車奔到車後,極目遠眺,臉上神色驟然大變,半晌,喃喃說道:“我就知道東廠那幫閹狗不會放過我們,夫人,帶青兒水兒先走。”
木儒之說着奪過車伕手中的馬鞭,在駕車的馬腚上狠狠的抽了一記,馬鞭一聲脆響在空中打了個卷,隨着木儒之的信手一拋,又落回了車伕手中。
木氏一時不曾反應過來,待回過神時馬車已經飛也似的駛離遠去,她丟開懷裡的小女兒探出車窗外面哭喊道:“老爺,老爺。”木水澤驟然被母親拋開,額頭撞在車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木氏的喊聲夾雜着幼女的哭聲卻迅速被風沙聲湮沒,並不能及遠。
一旁的木青秋按住木氏的肩膀,說道:“娘,我去幫爹爹。”言罷也不待木氏言語便翻身跳下了馬車,卻因爲車速太急而摔倒在地,她踉蹌着爬起,往回奔去,一邊跑一邊喊道:“爹,我跟你一起。”風和着沙子飛進嘴裡,嚥下去的時候嗓子中陣陣的腥甜涌入口中。
木儒之氣惱的瞪了女兒一眼,又愛憐的一把扯住因跑的太快而停不下來的她,“怎麼這麼傻,又回來幹嘛?摔着了沒有?”伸手拍打着女兒身上的沙塵。
原是閨中弱質,卻也要淪落江湖,遭風塵之苦,木儒之念及於此,不禁老淚縱橫。
木青秋一邊吐着嘴裡的沙子一邊搖着頭決然的說道:“沒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要死我跟爹爹一塊死。”
木儒之凝視了女兒片刻,一把將木青秋摟進懷裡,“真是我的好女兒,都是爹爹沒用,帶累了你們姐妹。”
木青秋眼中閃過幾分悲憤,伏在木儒之胸口低聲說道:“能夠做爹爹的女兒是青兒最幸福的事情。”
轉瞬間,父女兩人已被幾十個提刀的黑衣大漢團團圍住。
木儒之掃視了一圈,臉上毫無懼色,仰天長嘆一聲,慨然道:“老天,你爲何忠奸不分,黑白不辨,難道真要亡我大明嗎?□□皇帝,你辛苦打下來的江山就要敗在一羣閹黨手裡,你倒是睜開眼睛看看啊!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馬上一人冷笑一聲,舉起大刀指着木儒之說道:“老匹夫,少廢話,本官現在就送你去見□□皇帝。”說着縱馬馳來,掄刀便砍,木青秋見狀轉身躍到了木儒之身前,替父親擋下了這一刀,鮮血迸濺,映襯着黃沙竟然是別樣的旖旎,她的身子在這一刀之勢下巨震,重重的向後倒去,木儒之青筋暴突,大聲疾呼道:“青兒,青兒。”未及抓住女兒,卻被疾馳而來的馬撞倒在地,另一個黑衣人在馬上彎腰舉刀削下,正中木儒之咽喉,鮮血從頸間飛出,他伸出的手卻再也牽不住女兒。
幾十匹馬圍着木氏父女的屍體轉了幾圈,又向前追去。
天色愈來愈暗,父女兩人的屍體在沙漠中也變得越來越小,直至被黃沙完全掩埋,一陣風過後,這一片沙海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被染得殘紅奪目的沙丘又恢復了金黃的原貌。
時間和風沙努力抹平所有的痕跡,走過的人都已經走過了,玉門關下,還會有人爲你立馬相侯嗎?
—— —— —— ——
木青秋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山洞裡面,旁邊升着一堆篝火,火堆中不時發出柴禾爆裂的畢剝之音,洞中卻沒有第二個人,她向洞口望去,一彎皎潔的月牙正好懸在山洞外。
蒼穹如墨,月似彎刀,星辰浩瀚,夜色溶溶。此時風已停,遠處的沙漠平靜一如這夜色,安靜的躺在斷崖之下,沙丘起伏不盡,連綿至天際,寂寂的夜色下,不時傳來兩聲孤狼的哀嘯,使得天地愈發蕭肅曠遠!
這本是一個極美的夜晚!是那座古城裡不會有的美!
木青秋撐着胳膊從地上爬起,扶着一側的石壁艱難的向洞口走去,至洞口才發現這山洞原是在半山腰上,下面是陡峭的山崖,即便是身上沒傷,也是下不去的,更何況現在身受重傷。
她艱難的在洞口坐下,側靠着石壁,兩條腿懸在山洞外的峭壁上面,娘和妹妹一定凶多吉少,爹爹死了——既然有人救起了我,就不會發現不了爹爹,既然爹爹不在這裡,就一定是死了。
爲什麼偏偏我還活着?木青秋凝視着月牙,月卻一片澄澈,裡面什麼都沒有,就像是這片沙漠,空空如也!
木青秋一直坐到月亮落下,天空變得一片幽暗才連爬帶挪的回到洞中,篝火忽明忽暗,一旁放有清水跟麪餅,遠處還有很多木頭。
胸口處的傷還在隱隱作痛,她輕輕拉開衣領,傷口處包裹着厚實的紗布,血跡卻仍舊透了過來。合上衣服,躺倒在地,又困又累,又餓又痛,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入睡。
很多人很多事從她腦海中一一閃過,一切都歷歷在目,甚至父親的教誨,母親的嘮叨,他的海誓山盟……仍舊在耳邊縈繞,可是什麼都沒了,一切都成了過去,現在只有她一個人。
歲月就像是大風過時捲起的黃沙,呼嘯着疾馳而過,腳步卻只能往前走,所以註定擦肩而過!
如果說痛苦是可以生根發芽的,那麼這三天,無疑是三百年,那鋪天蓋地生機勃勃的痛阻止了時間,隔斷了光陰,牢牢的將她束縛在原地,寸步難移,像是溺水,像是夢魘,只能重複着同樣的痛苦,卻擺脫不掉。
刺眼的日光從山洞外照射進來,木青秋是被陽光喚醒的,她睜開眼睛,就看見一個高大的背影立在洞口,一襲麻布灰袍,繫着玄色的麻布腰帶。
木青秋一陣恍惚,死死的盯着那個背影,最終苦笑着搖了搖頭,笑自己仍舊在幻想,多麼愚蠢該死的幻想!
並不是他,比他稍矮,也他更瘦,更何況,他又怎麼會穿這樣的衣服,他只着石青服色。
木青秋從地上站起來,緩緩走了上去。
那人仍舊望着山洞外面,聽到她走動的聲音,只稍稍側了下身子,並沒有回頭。
木青秋在他身後站定,說道:“謝謝你救了我。”
那人這纔回過頭來,木青秋對上他的目光時,已經被痛楚折磨得麻木的心仍舊輕輕地嘆息了一下,對她而言,他已經是神采出衆了,可是他卻又是另一番的風神俊朗,帶着木青秋從未見過的滄桑,沉靜,溫和,就像是被風沙打磨得溫潤質樸的黃玉,瑩然怡然。
那人淡然一笑,“不用,只是令尊。”說了一半便歉然的望着木青秋,臉上的笑也跟着淡了下去。
雖然早已料到,可是親耳聽聞,仍舊如蒙雷擊,木青秋從不願在人前落淚,強忍着眼淚,卻忍得萬般辛苦,咬着下脣側過臉說道:“請問家父的屍身,現在,現在何處?”
那人說道:“請恕我自作主張,把木大人葬在了玉門關外。”
木青秋含淚點了點頭,仰起臉,目光凌厲的刺入遠處的黃沙中,似泣似笑,半晌,哽咽言道:“那裡可望長城內外,關河萬里,還有,還有北京城,爹若泉下有知,會喜歡那個地方的,謝謝你。”說完猛地轉過臉跪了下去,重重的磕下頭去。
那人神色大變,想要伸手去扶她,似乎又覺得不妥,猶豫了一下,終是托住了木青秋的雙臂,“木姑娘快快起來。”
木青秋卻執意不起,說道:“大恩大德,請先生受木青秋三拜。”
那人見木青秋執意要拜,鬆開了手,微微側過身子,意思是不願受她這三個頭。
木青秋重重的磕完頭,由於牽動胸口傷處,皺着眉頭咳了兩聲才站了起來,“請問先生是如何知道家父身份的?”
那人神色有些黯然,“在下雖是江湖中人,卻也聽聞木大人直言進諫,爲百官表率,只是當今閹黨弄權,朝廷昏聵,魏某聽說木大人被貶,料定東廠那幫狗賊必定不肯善罷,一路趕來,卻還是晚了。”
木青秋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又問道:“請教先生大名?”
那人道:“不敢,在下魏揚。”
木青秋道:“木青秋記下了,有生之年必當厚報,只是家母跟小妹現在生死未卜,所以,煩請先生送我下山。”
魏揚道:“木姑娘身上的傷還未痊癒,這樣吧,我替姑娘去找尋令堂令妹,這大漠中我還認識些朋友,尋起人來多少方便一些。”
木青秋聽他提起自己的傷勢,想到這裡別無他人,胸口的傷一定是他上藥包紮的,不禁臉上發燙,忙頷首說道:“再次謝先生大恩。”
魏揚並沒注意到她的神色異樣,隨口說道:“你叫我魏揚即可,先生實在是不敢當,那邊有食物跟水,都是七日的用量,七日後不論找不找得到人我都會回來,你且安心在此養傷。”
木青秋問道:“都留下給我,你怎麼辦?”
魏揚淡然一笑,“常在沙漠中行走,我自然有辦法,對了,這裡是金瘡藥,每隔三日,換一次藥。”
木青秋伸手接過,更感羞澀,瞥了魏揚一眼,見他卻是雙目澄澈,眺望着遠方。
魏揚當下從洞口飛落而下,穩穩的落在一匹駱駝之上,他駕着駱駝走了幾步,又回頭向洞口的木青秋擺了擺手,臉上帶着溫暖的笑。
木青秋也向他揮了揮手,倚在石壁之上,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心裡緩緩升起一絲淡淡的溫暖——這些天來僅有的溫暖,對於小小年紀已歷經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她來說,這樣的溫暖尤爲可貴!
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影子再也看不見,視野中又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黃沙。
木青秋退回洞中,卻看見一塊石頭上面放着一隻竹笛,笛身淡黃,瑩潤如玉,綴着一根褪了色的紅穗子。想是他落下的。
木青秋拿起竹笛,在手中把玩了一會,不覺舉至脣邊吹奏起來,一出口,卻是他常吹奏的曲子,《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本來是一首訴說可望不及,無可奈何,悵然若失的相思曲,在他吹來卻總是意氣風發,激昂奮進,志在必得。
木青秋吹奏了兩句,憶起往事,滿腹酸澀,再難成音,索性放下了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