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越來越大,趙晉幾乎是被木青秋拖着纔不致被風吹走。張開嘴,凌厲的狂風伴着沙礫一起鑽進喉嚨,“姑娘,還有多遠啊?”
木青秋拄着長劍,艱難的邁着步子,“快了,就在前面。”
費了好大的功夫,終於把趙晉拽進了山洞,木青秋迅速的打亮火摺子,找到山洞盡頭的那塊石板,搬開石板,將趙晉扯進去,又重新關好石板。
風沙終於被隔斷在了外面,可是呼嘯聲卻仍在耳畔徘徊!
趙晉打量着石洞中的一切,問道:“這裡以前有人住過嗎?收拾的這麼整潔,居然一點灰塵都沒有,在這大漠中,真是難得的一片淨土。”
木青秋望着洞中的一切,眼睛微微潮溼,是他教會了自己勇敢與堅強,可是七年了,他都沒有任何消息,物是人非,空留嗟嘆。
趙晉將包袱從背上卸下,扯着衣袖抖落上面的沙子,抖了一下,意識到什麼會弄髒這裡,忙擡頭問道:“姑娘,可以嗎?”
木青秋‘嗯’了一聲,向後面走去。
那一塊狼皮縫製的毯子還疊得工整的放在石頭上,木青秋的手指在光滑柔軟的皮毛上撫過,月下與狼搏殺的情景,漸漸清晰的浮現在腦海。良久,她才緩緩的在一旁的地上坐下。
趙晉從包袱裡取出水囊,在手裡搖了幾搖,笑問道:“姑娘,喝水嗎?”
木青秋瞪視着面前的地面,沒有擡頭,悶聲說道:“有酒嗎?”
趙晉楞了一下,搖了搖頭,狐疑的望了木青秋一眼,想起她低着頭自然看不見自己搖頭,又忙補充了一句,“沒有。”
木青秋不再說話,擡起頭望着面前石壁上的怪石嶙峋,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在看,只是出神。
趙晉在一旁打量了她一會,忽然想起一事,低聲說道:“不過我這裡有藥酒,活血化瘀用的。”
木青秋無奈地嘆口氣,轉過臉對着趙晉,伸出手,“拿過來。”
趙晉‘奧’了一聲,在包袱裡翻了好久纔將一個葫蘆取了出來,恭恭敬敬的遞到木青秋手裡。
木青秋喝了一口,嗆着了,咳嗽了兩聲,然後又喝了一口,慢慢適應了那個味道,才一口一口的啜着,問道:“你是做什麼的?”
趙晉忙擠出個大笑臉,撓了撓頭,說道:“小生,是個大夫,不過她,她一直叫我江湖郎中。”說完又訕訕的笑了笑。
木青秋‘嗯’了一聲,又喝了兩口,“她是做什麼的?”
趙晉臉上的神色立馬由方纔微微的羞愧變爲強烈的自豪,“她是江湖路的老闆。”
木青秋略點了點頭,七年前江湖路的老闆是個精瘦的老頭,不想現在居然易主了,果然世事變遷,如蒼狗過際,難以預料。木青秋舉着手中的酒葫蘆,淡淡笑道:“所以這個是你爲自己準備的?”
趙晉滿臉驚詫,“姑娘怎麼知道?”他每次興致勃勃的來都會鼻青臉腫的回,故而,攜帶藥酒,以備不需。
木青秋無奈地搖了搖頭,專心喝酒。
雖然是藥酒,可是半壺下去,也有了些微醺。酒入愁腸愁更愁,前塵往事又一次撲面而來,幾乎讓木青秋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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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已經十六歲的木青秋來說,習武並不是一件易事。首先就是要把已經堅硬的韌帶重新拉開,讓他們變得柔軟。
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痛,儘管木青秋咬牙堅持着,儘管魏揚試圖循序漸進,也一直在找尋更好的方法,可是木青秋在第二日傍晚仍久毅然而然請魏揚不用顧忌她,用最直接的辦法,在她再三請求下,魏揚才點頭應允。
魏揚隨意的坐在不遠處的沙丘上面,望着遠方,語氣平淡的說道:“我當年習武的時候也跟木姑娘這麼大,師父極有耐心,基本功用了三個月才傳授完畢。”說完意味深長的在木青秋臉上瞟了一眼。
木青秋一邊仰頭望着綴滿星辰的夜空,一邊揉着感覺已不是自己的雙腿,有氣無力的說道:“先生是在怪我急於求成吧,我想既然必須要痛,三個月每天一點的小痛倒不如一次性的大痛,一勞永逸。”
魏揚不再說話,眸子中閃過一絲波動,對於這個女孩,他平添了幾分敬重,垂目沉默了片刻,目光又落在了遠處的夜色裡。
木青秋也不再說話,一邊揉着腿一邊百無聊賴的仰起臉看星星,忽然眼前一亮,浩瀚的夜空中有序的排列着幾顆閃亮的星星,北斗七星,盯着看了一會,心頭漸漸有些酸楚,曾經夏日的夜晚,飯後坐在父親的膝頭,父親總是極有耐心的指着天上的星辰告訴她名字,可是那時候她卻總是不用心,故而只記住了北斗星跟牛郎織女星。她微微翻了個身,想試試能否找到織女星,卻牽動了左腿,一陣刺痛襲來,不由得哼出了聲。
魏揚在遠處回頭望了她一眼,“還是很痛嗎?”
木青秋“嗯”了一聲,又輕輕翻回原來的姿勢,側臥在那裡。
魏揚起身走了過來,將木青秋的身子輕輕翻過去,用手掌在她腿上慢慢地敲着。
他的手掌綿而輕柔,木青秋腿上的痛楚漸漸緩解。
木青秋拖着腮,忽然想,先生此刻的心情會是什麼?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木青秋轉過臉回頭去張望,一半臉頰便埋在了沙子裡,沙地裡餘熱未退,臉上癢癢的極不舒服,不禁皺了皺眉,她極力回望,看到的只是揹着月光的魏揚的側臉,從那個側臉上木青秋既沒有看到同情,也沒有看到怨怪,只有認真與專注。他認真的樣子,真好看,木青秋心裡不禁淺淺的嘆息了一下,大概是起風了,竟然在心底深處帶起了一絲漣漪。
木青秋迴轉星眸,心中升起一股暖流,暖意跟着傳遍了全身,她緩緩的閉上眼,嘴角露出濃濃的笑意。
那雙手仍舊有節奏的在她腿上,背上輕輕敲着,力度把握的很好,木青秋趴在那裡,覺得安穩又舒服,倦意陣陣襲來,不覺便沉沉睡去了,只是睡夢中,那輕輕的敲擊聲也一直在耳邊徘徊,是那麼的親切。
韌帶拉開之後,木青秋只休息了一天,就急不可耐的要魏揚教授她武功。
魏揚望着一瘸一拐的木青秋,嘆了口氣,幾天相處下來,已經知道她是個倔脾氣,認定的事情,絕不改變,魏揚也就不多說什麼,只是說道:“我先傳授你內功心法吧。”
木青秋點點頭,按照魏揚的要求在沙地上盤膝坐下,魏揚念一句,跟着會講解幾句,木青秋一邊記下,一邊理解,一通心法傳授下來,魏揚講了足足兩個時辰。
已是紅日當頭,木青秋仍蹙着眉頭苦思冥想,魏揚看了她一眼,大步向斷崖下走去,過了一會,拿了一壺清水兩個麪餅過來,“先吃吧。”
木青秋點點頭,卻拿着餅子只是思索,仍舊一幅神遊太虛的樣子。
魏揚說道:“這裡太熱,回洞裡打坐也是一樣。”
木青秋答應了一聲,欲起身時才發現坐了半日,早已腿腳痠麻,再加上之前強行拉開韌帶並沒有休息好,試了幾下仍舊沒能站起來,魏揚在一旁伸手拉了她一把,搖頭道:“還沒見過像你這麼拼命的。”
木青秋淡然一笑,“先生以前還教過別的學生嗎?”
魏揚點頭苦笑道:“說來慚愧,倒是教過三個。”
木青秋轉過臉望着魏揚,淺笑道:“爲何又慚愧呢?莫非他們都不用功?”
魏揚仍舊苦笑,“倒不是他們不肯用功,大概是我教授弟子不得其法,他們三個後來都直接投了我師父門下。”
木青秋噗嗤笑了,“敢情是師父變成了師兄?改了輩分,不過先生放心,我是不會改投師公門下的。”說完狡黠的望了魏揚一眼。
魏揚先是點了點頭,聽到她後面的話又微微有些赧顏,最後嘆息了一聲,說道:“可惜師父已經仙去了。”
木青秋心想,看來我是沒有緣分見到這位師公了,默了片刻又問道:“先生,是不是心法融會貫通之後就可以學習劍法了?”
魏揚道:“我要教你的這套劍法叫做平律,共有一百零八式,當年師父傳授我時,每一招要花三天時間講解,然後再讓我自行練習三天,而最後的二十八招,十分艱澀難懂,需要耗費的心力更多,一招沒有十日是學不會的,不過這套劍法我後來已經很少用了。”
木青秋聽說,早皺起了眉頭,咂舌道:“即便全都按照六天一招的速度來學,就需要六百四十八天,不行,太久了,再說我要學的是殺人的劍法,不要好看繁複,只要實用就好,更何況先生尚且都不再用了,我學來何用?”臉上神色顯得甚是委屈。
魏揚無奈地看了木青秋一眼,道:“習武講究循序漸進,更重要的是修心,要速成只會欲速不達,且師父傳授我的劍法也就這套靈便輕巧,適合女子練習,其他的劍法掌法對速度跟力量的要求極高,你暫時更加達不到。”
木青秋沉重的點了下頭,看來暫時也只好接受這個現實,臉上卻仍掛着個委屈不過的表情,“那請先生下午就開始傳授吧。”
魏揚無奈地搖搖頭,轉身負手而去。
木青秋一屁股跌坐在沙地上,由於坐的太急牽動了腿上的肌肉,齜牙咧嘴了一番才又變回方纔的苦瓜臉,卻暗下決心道,我一定會找到捷徑的。
下午魏揚傳授了木青秋平律的第一招,又將諸般變化畫在沙地上面,讓她自己照着練習,就離去了。
傍晚,木青秋平平的躺在沙地上,作‘大’字狀,仰望着蒼穹,只見皓月當空,羣星璀璨,練了半日功夫,躺下休息的感覺竟然是那麼舒暢,深深的吸口氣,突然有一種天地日月盡在我掌控中的豪氣。
遠遠的一個人不疾不徐的走來。
木青秋支起腦袋望着走來的魏揚,腹中早已是飢腸轆轆,雖然她並不挑食,可是幾日來都是清水面餅,確實是有些饞了。
魏揚將一個什麼東西拋在了她面前,木青秋一個機靈,臉色煞白的跳了起來,後退兩步說道:“喂,你,你弄一條蛇來做什麼?”
魏揚不驚不怪的說道:“給你補身子。”說着又丟了一把刀過來。轉身回山洞去了。
那條蛇足足有手臂那麼粗,長三尺有餘,大概是被魏揚打暈了,癱在地上一動不動,饒是如此,木青秋仍是脊背發涼,頭皮發麻,不由便後退了幾步,只覺得離開他越遠越是放心。
魏揚抱了堆木頭重新走了回來,將木頭支在地上,打亮火摺子,不多時便燃起了一堆篝火。
木青秋則站在遠處裝模做樣的盯着夜空看星星,一隻手負在背後,一隻手指指點點,口中唸唸有詞,卻不時朝魏揚瞟上幾眼,實際則是不敢靠近那條巨蛇,可她素來要強,怕被魏揚看低了,失了顏面。
魏揚對她的心思早已瞭然,眼中俱是笑意,語氣卻平平的無一絲波瀾,說道:“你若連一隻蛇都不敢殺,我看武功也不用學了,以後更不要再提報仇了。”
木青秋知道魏揚是在用激將法,可是她更知道他說的也是事實,咬咬牙,硬着頭皮走了過去,抓起地上的刀,盯着那隻蛇,鼓了好久的勇氣,才閉上眼一把將蛇按在了沙地上,只是手摸到那個光滑冰涼的蛇身時又是渾身一個哆嗦。
魏揚看到木青秋弓起的脊背,淡淡笑道:“我不是讓你殺了他,是讓你把他的血喝了,對你的傷還有練功都有好處。”
木青秋幽怨的看了魏揚一眼,翻着白眼問道:“你沒有耍我?”
魏揚義正言辭的道:“你看我是會耍人的人嗎?”
木青秋搖頭,“不是,那好吧,不過,我要拿個杯子,我沒辦法直接抱着他的脖子吸。”
魏揚哼笑了一聲,指了指篝火旁邊,“已經幫你拿來了。”
木青秋點點頭,“謝謝先生。”趔趔趄趄的湊近,迅速的抓過那個竹子根剖就的杯子,猶豫了一會,終於抓起匕首用力捅了下去,蛇血咕咕的流出,木青秋愣了一下,才忙用杯子接住,不多時已接了滿滿一杯,可是瞪着杯子又腥又稠的東西卻怎麼都沒勇氣喝下去。
魏揚在一旁似有意似無意的說道:“閹黨亂政,多少忠良慘遭洗劫,正義之士莫不欲除之而後快,食其肉,寢其皮,連區區一杯蛇血都喝不下,以後面對你的仇家,手中的劍刺得下嗎?”越說聲音越小,卻不時的擡眼瞟上木青秋一眼。
木青秋心中又是痛又是激昂,連日來都不敢回憶往事,此刻被魏揚的言語勾起,大是悲慟,杯中暗紅的液體在火光下微微涌動,上面猶自浮動着絲絲的熱氣,木青秋雙目氤氳,猛然閉上眼,舉起杯子,仰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喝下,淚珠也和着那杯中的液體一起灌進口中,口中又是腥鹹又是苦澀,各種滋味混雜在一起,一時心中竟然空落落的。
喝完之後,木青秋也不擦嘴,只是愣愣的望着火光出神,一抹猩紅的痕跡掛在嘴邊,又是明麗又是悽豔。
魏揚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輕聲說道:“這些天你一直忍着悲痛還要超強度的練功,雖然肢體的疼痛能讓你暫時忘掉心裡的傷,可是長久下去,心中積鬱,五臟不通,再加上沙漠中本就空氣乾燥,久必釀成大疾,這蟒蛇是沙漠中特有的,他的血具有疏散五臟,解毒清心的功效,所謂以毒攻毒,只是我以前沒有試過,所以不知功效如何,倒是你自己,多愛惜自己的身子,傷痛也不要總是悶在心裡,否則,想要報仇只怕很難。”
木青秋心中一時更是諸般滋味,魏揚只道她僅是因爲家仇,殊不知還有情傷,愁腸梗塞,對魏揚,又是感激他的良苦用心,又是嘆息他的體貼細緻,眼中一熱,忙別過了臉,仰望着蒼穹,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
不多時,魏揚已將一條蛇解剖乾淨,然後饒有興致的架在篝火上面烤着。
木青秋抱膝坐在他對面,說道:“先生,明天再抓蛇叫上我。”
魏揚擡眼笑看了她一眼,“這種蛇能碰到一隻已是不易,我下午本來就是碰運氣,再找可難了,所以等下這蛇肉你可是要多吃一點。”
木青秋點了點頭,對魏揚更生感激,“先生下午一定走了很多地方,青秋會用功習武,好好報答先生的。”
魏揚笑道:“你這個報答的法子可是好。”
木青秋俏皮的眨了眨眼睛,說道:“我只知道先生心繫天下,我好好習武多殺幾個閹黨,也是幫了先生,又怎麼不是報答呢?”
魏揚道:“好了,我說不過你,算是吧。”
木青秋哼道:“本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