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慣了杏花春雨燕子雙飛,再一次踏入這片大漠,灼熱的陽光又一次撒在臉上,金黃的沙子漫過鞋面,熱氣透過足底迅速的傳遍全身,感覺已不再是七年前對這裡的厭煩,而是親切,就像是約會久違的老友,回到闊別已久的家,可是,那個家卻永遠埋在了黃沙之下。
已經七年了,七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不過是一次行刺失敗傷後的將養,不過是在江南水鄉中流連穿梭看了七次的花開花謝,亂紅萬丈,本以爲前塵往事已經被那江南煙雨隔在了另一個世界,可是重新踏入這片土地之後,塵封的記憶瞬間清晰豐滿,往日之事應運而生,似在昨日。
木青秋坐在斷崖之上,望着遠處的殘陽,孤煙,黃沙,手不由自主又探進了腰間,取下了那隻竹笛,攥在手中摩挲了一陣,才橫到脣間,可是送她笛子的人……
他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可是,這個江湖太大了,大到用了七年的時間都無法重拾那遺落於大漠中的硃砂。
黃昏。
殘陽如血。
空寂的天地間笛音悠揚,奏的是《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漫漫黃沙,一襲慘白的長袍艱難的前行,留下一串淺淺深深的足跡——趙晉。
趙晉循聲望去,只見斷崖之巔盤膝坐着一個女子,正在吹奏一隻竹笛,着墨藍色的男裝,束髮的白帶迎風飛揚,裝束乾淨利落又透着飄逸,只是眉宇間盡是滄桑,眼神卻清澈如水,顧盼間時有哀傷,凝神時卻猶如寒霜。
一首曲子,她反覆的吹奏最後一句,曲調婉轉哀傷,纏綿悱惻,像是蘊滿了相思之淚,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氤氳水汽似乎要將這整片沙漠淹沒。
趙晉高聲嘆了口氣,低聲唸誦道:“斷腸人同在天涯。”
笛音戛然而止,一個沉啞的聲音平平的說道:“要變天了。”
趙晉原地打了個轉,周圍並沒有別人,只有崖上的女子,只是覺得十分不可思議,能奏出這樣婉轉的笛音者,聲音卻並不似黃鶯般清脆。當下向斷崖上的女子頓了頓首,擡頭向天空望去,只見天空湛藍,晚霞西掛,雲朵迅速的從頭頂飄過,並無任何異樣。遂舉手一揖,朗聲說道:“原來是姑娘在說話,在下看天挺好,姑娘怎麼知道要變天呢?”一邊說着一邊疑惑的擡頭望向那女子,只見她已經迅速的起身,收拾包裹向崖下飛來。
女子正是木青秋,木青秋當下縱身一躍,衣袂飄揚間已落在趙晉面前,說道:“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暫避風沙。”說着便大步向前走去,絲毫不理會趙晉的滿臉驚詫。
趙晉琢磨了一忽,忙牽着駱駝跟了上去,笑呵呵的說道:“小生趙晉,請問姑娘如何稱呼?”
木青秋回頭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趙晉緊緊跟着,目光不停的在木青秋臉上掃來掃去,“姑娘長得很像小生的一位故人。”他只顧着看木青秋,踩到了沙丘上,腳下虛滑,險些摔倒。
木青秋微嘆了口氣,一把扶住了他,提醒道:“小心腳下。”
趙晉一邊點頭一邊仍舊喋喋不休,“姑娘跟她真的有七八分相像,這世間之大,果然是無奇不有。就是一母同胞也不會……”
木青秋打斷了她,淡淡的說道:“我沒有兄弟姐妹。”
趙晉點了點頭,還是不可置信的打量着木青秋。
當年魏揚帶回奄奄一息的母親,母親親口告訴魏揚說她看着水兒被沙匪砍死,又被黃沙掩埋,雖然最後魏揚沒有找到木水澤的屍體,可是風暴過時沙漠中流沙暗涌,屍體消失不見並不奇怪。再後來,他說妹妹尚在世間,可是木青秋卻自始至終未得見妹妹一面,有時候,她更寧願相信妹妹已死,那麼便不必遭受與她同樣的命運。
趙晉走了一會又問道:“姑娘隻身一人到這大漠中所爲何事?”他說話時又是隻顧望着木青秋,腳下不知絆到了什麼,又要跌倒。
木青秋無奈的瞥了他一眼,又扶了他一把,“不要問東問西,小心走路。”
趙晉道了句多謝,說道:“我是去江湖路的,我每年都會去一次,問她一個問題,今年已經是第四年了。”語氣中帶着絲幸福,又有點悵然若失。
木青秋聽趙晉說起‘江湖路’的時候,神色微怔。她雖然沒有去過,卻在七年前都已經知道‘江湖路’是一家客棧,在這片大漠中更是人盡皆知的黑店,殺人越貨,無所不爲。而她此行的目的也是江湖路,或許在那裡可以見到魂牽夢繞的那個人,但也只是或許。
兩人又行了一段,果然起風了,趙晉拿袖子遮着臉仰頭望了望天,說道:“姑娘料得真準,果然變天了。”
木青秋沒有說話,從包袱外面解下斗笠套在了頭上,紮好帶子,眯起眼眺望着遠方,不無感嘆的說道:“這樣的風會刮三天,三天後,這裡又會是另外一番景象。”
在這片大漠裡,很少有東西可以留下痕跡!
他的心呢?這些年他春風得意,聲名顯赫,心裡是否還有我的痕跡?不然,又何以一面不見?木青秋突然有些恍惚。
趙晉舉目遠望,一丈外的景象已經變得模糊起來,“姑娘以前在沙漠中住過嗎?”
木青秋回過神來,略點了點頭,沒有答言,思緒卻已回到了七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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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揚走的時候留下了七日的水糧,可是七日後卻並沒有回來。
木青秋身上有傷,心裡悲痛,所以吃的並不多,檢查食物跟水,還可以勉強堅持三日,若是三日後他仍不回來,木青秋不敢想……
木青秋隨手理着耳畔的亂髮,心裡想,人在這天地間有時候就跟大漠裡的黃沙一樣,一切都在上天的掌握中,不由自己做主,更沒有什麼是可以永遠依賴的。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白天的燥熱已經褪去,木青秋坐在洞口,仰首間是東方徐徐升起玉盤般的明月,低頭時又是一望無垠平靜的沙丘,這裡不像北京城,視野被飛起的屋檐高高的牆壁阻隔在那四方的天地間,這裡空曠開闊,可以望到天的盡頭,地的邊際。所以,也會有更多的孤寂!
清風拂面而過,卻絲毫沒有愜意的感覺,木青秋緊緊的皺着眉頭,瞪視着腳下的沙丘,想要縱身躍下,又怕摔斷了腿,可是如果枯坐在山洞裡,也會因爲沒有食物跟水而餓死。
從來沒有這麼艱難的抉擇過,從來沒有爲一件事情猶豫過一個晚上,就因爲現在的生命尤其重要,要活下去,不光是爲了或許活着的母親跟妹妹,還是爲了死去的爹爹。
要復仇,就必須有命在!
躊躇良久,終於鼓起了勇氣,閉上眼睛,一躍而下,風從耳際呼嘯而過,腦海中迅速閃過的卻是跟他一起縱馬馳騁的畫面。可是爲什麼想到他,除了酸澀,竟然沒有恨呢?不是應該恨的嗎?
其實落下只是一瞬間的事,更何況還沒有落下,就被一個什麼東西纏住了腳,懸在距離地面不到一尺的高度上。
木青秋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塊凸起的石頭,正對着她的眉心,霎時出了一身冷汗,心狂跳不已。
一個聲音在上面說道:“尋死可不是明智的選擇。”
木青秋想要說我不是自殺而是求生,話剛出口就因爲被一個極大的力道往回拉而和着風灌了回去。
她靠在石壁上面,一邊解開魏揚纏繞在她腳上的絹帶,一邊氣喘吁吁的將剛纔想要說的話說完,“我不是要死,你留下的食物跟水都沒了,我要下去找吃的。”
魏揚點了點頭,目光中帶着點讚許,片刻後又神色黯然,低聲說道:“令堂找到了。”
木青秋從地上一躍而起,“在哪裡?娘她還好嗎?妹妹呢?”
魏揚眉頭微蹙,低聲道:“你跟我來。”說完徑直向山洞中走去。
木青秋在這個洞裡呆了十一天,卻從來沒有發現這個洞有那麼深,或許是身上有傷行動不便,或許是因爲心理上覺得只是暫住,有誰會對一個路過的地方留心呢?
人都是這樣,不停的往前走,以爲後面會有更好的去處更好的歸宿,卻總是錯過的更多。
魏揚搬開一塊石板,後面又是一番洞天,他彎腰鑽了進去,一邊走一邊說道:“風暴來的時候在這裡可以躲過,我走的時候忘了告訴你,從這裡一直走下去就可以通到地面上。”
木青秋一邊點頭,一邊打量着四周,果然是個好去處。
木氏躺在沙地上,已是彌留,木青秋跪倒在地,握住她的手,“娘,娘,我是青兒。”饒是這個時候,她仍舊沒有讓自己落淚。
魏揚在她身後低聲說道:“我是三天前在兩百里外找到令堂的,當時她還清醒,說,說令妹被沙匪殺死了,方圓十里我都找遍了,沒有找到屍體,想是被流沙帶走了。”
木氏眼睛睜得很大,怔怔的望着木青秋,嘴角微微挑起,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木青秋只是緊緊的握住她的手,似乎一鬆手,這個唯一的親人也會離她而去。
魏揚艱澀的繼續說道:“令堂怕她見不到你,路上讓我轉告你,讓你去金陵找舅舅,說不論舅母怎樣刁難,都讓你忍耐。她說看不到你出嫁了,只想你以後不論遇到什麼,都要開心的生活,就像她一樣,她還說,還說想跟木大人合葬在一起。”說到最後,聲音已是極低。
木青秋的眼淚簌簌落下,卻未及着地已被地面的熱氣吞噬,化作氤氳的輕煙。
木氏最後一刻,眼中的光芒是幸福的,她微微擡起眼望了魏揚一眼,滿懷感謝,目光又在木青秋臉上停留片刻,雖留戀還是果斷的抽回,落在了遠處玉門關的方向,因爲她一生的追求在那裡,幸福在那裡,歸宿,更將在那裡。
木青秋也不知道在沙地裡跪了有多久,月亮落下了,天地間一片幽暗,沉寂中偶爾響起一聲狼嘯,卻是那麼的悲涼,像是隻爲她呼嘯。
魏揚一直站在木青秋身後,目光漫無邊際,落在遠處的黑暗中。
木青秋仍舊跪着沒有起身,平靜的說道:“先生,能不能授我武功?”
良久,魏揚的目光從黑暗中收回,落在木青秋挺直的背上,“仇恨不會讓你快樂的。”
木青秋依然聲音平平的說道:“不報仇更不會有快樂,求先生成全。”
魏揚沒有再說話,只是微微的嘆了口氣。
木青秋從沙地裡緩緩起身,脫下外面的長袍,蓋在了母親身上。
魏揚嗓音低沉,說道:“我送你去玉門關吧,也送夫人最後一程。”
木青秋向魏揚頷首道:“謝先生。”
東方初白,薄霧輕寒,兩匹駱駝,迤邐行去,在金黃色的沙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足跡。
駝鈴響過,雁南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