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中飛一頭鑽進一間大門敞開的民房,扶着屋內一根柱子彎腰一陣喘氣,回頭看外面,大雨嘩嘩啦啦,如澆似灌而下,已隔斷了視線。
沙中飛摟着樑柱身子一個翻轉,穩穩的坐在了一旁的欄杆上,將鳳儀劍從腰間解下置在一側,拉起浸滿雨水的長衫絞了幾下,嘟囔道:“真是倒黴,喂,木一劍,你有沒有淋溼啊?”
木青秋擺手道:“我有寶劍護體,沒事。”
沙中飛靠在樑柱上,仰起臉看了看外頭的大雨,道:“困在這個鬼地方真是倒黴,木一劍,你到底有沒有找到法子出去啊?”
木青秋搖頭,拖長了聲音道:“暫時沒有。不過跟着先生一定可以找到出口的。”
沙中飛不屑的瞥了她一眼,道:“你還以爲跟着老魏就可以走出去啊?對了,你剛纔不是追過去了嗎?找沒找到老魏啊?怎麼自己灰溜溜的回來了?”
木青秋心虛,愣了一下,忙說道:“沒有,我跟丟了,看見天要下雨了,怕某人被淋得慘不忍睹,就回來了。”
沙中飛把玩着手中匕首,哼道:“你會這麼好心?我纔不信。”
木青秋道:“愛信不信,不信拉倒。”說着趁沙中飛不備,又伸手點了他的穴道。
沙中飛急道:“喂,木一劍,你怎麼又來了?放開我啊!”
木青秋笑道:“我要繼續去找出路,你乖乖等着我回來哈。”說着在沙中飛額頭上拍了一下,轉身便走。
沙中飛氣得語塞,半晌道:“外面下雨呢。”
木青秋回眸笑道:“多謝關心,不過我說了,我有寶劍護體,區區雨水,無妨。”
沙中飛氣瞪着木青秋,咬牙切齒的喊道:“瘋婆子,母夜叉。”木青秋卻早已閃出了門外,轉眼便消失在雨中,沙中飛只罵了兩句,便嚥住了,因爲徒勞無功的事情他一向不愛做,可是心中怒氣仍舊難平,只好對着空氣吹鬍子瞪眼。
雨來的快去的也快,不知何時雨已停了,卻仍不見木青秋迴轉,沙中飛手不能動,腿不能走,百無聊賴之際只好盯着一旁的螞蟻解悶。
外頭的院門忽然響了,沙中飛想要看是誰走來,卻轉不過脖子,只能從余光中瞧見兩抹黑影,黑影卻並沒有朝正堂的方向去,而是快步走向了一旁的偏屋,伴着麻利的關門聲迅速的閃到了屋內,沙中飛心裡尋思,看來也是跟我一樣的過路人。
屋子裡卻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小妍,你覺着怎麼樣了?”
沙中飛心中一動,是老魏跟母老虎,心想,木一劍自作聰明,衆裡尋他千百度,我沙中飛守株待兔,卻得來全不費功夫。他本來無甚學問,這些成語不過是聽別人說過,這時候一氣亂用,不能說恰當,卻也算貼切。
屋子裡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我沒事,你倒是先看看那個孩子,剛纔燒的挺厲害的。”
正是張妍的聲音,時隔多年,又聽到她的聲音,沙中飛鼻子又一次酸了。思緒不由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時候母老虎整天逼他練武,練不好就揍他,不給他東西吃……
魏揚的聲音響起,“放心吧,他吃了藥已經退燒了,你肩膀還痛不痛?”
張妍緩緩的搖頭,“小黑他們幾個還沒有回來嗎?”
魏揚黯然點頭,“是,都怪我,是我害死了他們,若不是我不聽爹爹的話,不聽你的勸說,事情就不會這樣子,還害死了這麼多無辜的百姓。最後爹爹,孃親,大哥還是被狗官殺死了。我真的好沒用。”聲音已近乎哀絕。
張妍眼中的傷痛絕不比魏揚少,除了傷痛她更多的是擔心,爲魏揚擔心,她緊緊的握住魏揚的手,“不,這不怪你,換做我是你,我也會這麼做的,沒有人可以看着自己的親人被人處死而無動於衷,我確實是勸過你,可是我最後還是跟你來了,所以不要自責,要怪只能怪那狗官心狠手辣,魏揚,我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想辦法出去,離開這裡,現在外面狗官佈下了天羅地網,我們再不出去,會困死在這裡的。小黑他們有老楊留下接應,應該不會有事的。”
魏揚搖頭道:“不,我不能走,我已經害死了那麼多人,我要留下來替他們贖罪。”
張妍盯着魏揚的雙目,道:“你沒有罪,你不是故意的,跟我走,只有活下去,纔會對得起死去的人,纔有機會替他們報仇,我想,這纔是伯父希望看到的。”
魏揚逃避着張妍的目光,張妍卻仍舊緊緊的望着他,她的目光中有期待,有憐惜,有堅持,那些都是魏揚不敢面對的。
張妍盯着魏揚,眼中忽然流下淚來,她輕輕側過臉,不再看魏揚,輕聲道:“好,魏揚,你要留下可以,可是請你先把我送出去,你知道,我還有孃親要照顧,我不能陪你死在這裡。”
魏揚遲疑了一下,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悶聲答道:“好,我跟你走。那,這個孩子怎麼辦?”
張妍溫柔的看着身旁熟睡的孩子,“找個人家送了吧,帶上他只會跟着我們受苦。”
魏揚輕輕揉了下孩子的額頭,“小妍,我想把他帶上,他父母都死了,都是因我而死,我們不可以隨便把他送人,我對他,有責任。”
張妍輕輕點了下頭,“好,我們把他帶上。”
魏揚重新將孩子縛在胸前,攙着張妍,艱難的向外走去。
沙中飛盯着那兩抹黑影,內心卻久久不能平靜,孩子,那個孩子到底是誰?
木青秋快跑過幾條街道,雨漸漸停歇,暮色沉沉,不覺已是黃昏,她站在街角,法場就在眼前,卻已時過境遷。
空氣中飄着淡淡的梔子花香,法場似乎廢棄已久,上面長着稀疏的高草,矮矮的野花,此刻街上行人稀少,民房中點點燈火透出,木青秋大感溫馨,好一個祥和安寧的傍晚,眼前的場景,無論如何也使人想象不到不久前發生在同一個地方的屠殺。
想來時間又向後推移好多吧,木青秋心裡尋思着,心裡莫名產生一陣感嘆,幾千年來,我腳下的這片土地,到底發生過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一切過往,都被時光掩埋,只有在夜深人靜之時,纔會默默述說他不爲人知的過去種種。
一陣悠揚的笛聲打破黃昏的靜謐,徐徐傳來,聽不出是什麼曲子,卻極盡哀傷,很像是招魂曲,卻又不全是。木青秋有些詫異,難道吹笛子的人也是爲當年的種種而來?
擡頭望去,只見遠處高高的屋檐上坐着一個女子,手中握着一隻竹笛,正橫在脣邊吹奏,一輪明月在她背後緩緩升起,月色如水,照得她的身影也如月色般柔和,彷彿從月宮中走出的仙子一般。
木青秋心中一動,莫非是張妍?心頭一喜,拔地而起,掠過屋脊,落在了張妍身側。
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觀察她,卻還不及仔細看,已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喊道:“小妍。”
木青秋循聲望去,正是魏揚,他立在對面一株大槐樹的樹冠上,槐樹圓圓的葉子在他身上落下細碎的光斑,此時的他看着二十歲左右,整個人比當年多了些穩重,卻又跟木青秋熟悉的魏揚不同,身上有少年人外露的意氣風發與自信滿滿。他目光熱烈,已看不出當時的絕望與悲痛,寫着明顯的懷念與激昂。木青秋回憶起她所認識的魏揚,他的眸子看似很淺,總是溫暖和煦,可是仔細看又很深,令她從來不曾讀懂過,以前不懂,現在明白,是裝了太多過往。
張妍從屋檐上一躍而起,將竹笛別在了腰間,魏揚已飛掠過來,握着張妍的手,含笑道:“小妍,怎麼又在吹奏這首曲子?”
張妍淺淺一笑,一雙眸子微微眯起,若一彎月牙,蓄滿柔情。隨手整理着魏揚的衣襟,說道:“魏揚,這麼多年過去了,又來到這裡,你肯定有很多感慨,我知道這裡是你的心結,解不開,你就不會快樂,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這是一首安魂曲,我一直吹奏他,是想讓死者安息,早登極樂。同時也是激勵我自己,要好好努力,爲他們的後人創造一個更好的環境,纔是最好報答他們的方式。”
魏揚挽着張妍的手坐下,目光中柔情更盛,“小妍,多謝你這麼多年一直陪着我,鼓勵我,沒有你,我堅持不到今天,更手刃不了仇人。”
張妍就勢歪在了魏揚肩頭,眺望着蒼穹中那一輪明月,帶着戲謔說道:“這些話某人可是說了好多遍了,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魏揚莞爾一笑,鬆開了握着張妍的手,扳正了她的肩膀,未語臉卻先紅了,良久才說道:“小妍,我,我想娶你爲妻。”
張妍臉上一紅,剛要說話,魏揚搶先道:“小妍,你聽我說,當年爹爹,孃親,還有大哥,大嫂就死在這下面,我今天就在此地,天地爲證,明月爲媒,當着他們,當着死去的墨城百姓,請你嫁給我,小妍,以後讓我照顧你,好不好?爹孃他們泉下有知,也會高興的。”
張妍情緒激動,目光在魏揚臉上閃爍不定,半晌,低聲說道:“可是,可是我比你大,在墨城,沒有人會娶比自己大的女人,也沒有女子會嫁給比自己小的男人。”
魏揚握住她的手,“小妍,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會介意這些的人,你知道的,我也不介意,嫁給我,好不好?”
張妍猶豫了一會,終於紅着臉輕輕的點了下頭。魏揚心潮澎湃,喜得不能自已,一把將張妍抱起,原地轉了幾個圈,纔將張妍放下。
木青秋站在一側看着,心中莫名的一陣酸楚,卻不知緣何而起,大概是因爲知道他們有情人終將死別而不得眷屬吧!
張妍伏在魏揚肩頭,低聲說着什麼,兩人臉上都是甜蜜的笑,木青秋剛要轉身離開。忽然耳畔響起一聲羽箭破空而來的聲響,甚是刺耳。
她心中暗叫不好,他們兩人之間的幸福纔剛剛開始,災難便要降臨,老天真的好殘忍。
木青秋猛然轉過身,就見陳妍緊緊的抱着魏揚,凌空一個轉身,擋住了那隻飛來的箭矢。魏揚因爲背對着箭來的方向,一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驀然明白過來,抱住陳妍的身體,痛呼道:“小妍,小妍。”
對面屋頂一個陰冷的聲音道:“大膽逆賊,刺殺縣令大人,還不快束手就擒。”那人話音方落,便有更多的羽箭飛蝗般從四面八方而來。
木青秋心中猛地一痛,方纔的溫馨安寧片刻間便已不復存在,場面瞬間又變得跟當年十分的相似,人間煉獄,修羅道場。魏揚絕望的抱着陳妍,隨手格擋着飛來的箭矢,臉上寫滿了痛與彷徨。
木青秋不忍再看下去,轉身飛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