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正午,烈日當頭。
一個土黃色的影子壓在一堆黃沙之上,乾癟又單薄,一隻蜥蜴徐徐的在他手臂上游走,繼而爬上了他的脖頸。
他身上的水分似乎已經被蒸乾,像是一件浸水的衣服被絞得一滴水不剩,皺巴巴的鋪陳在哪裡,一陣風來,都可以吹散,走近了纔看清那是個十一二歲的男童,袖子裡隱隱露出的一截粉嫩白皙的手臂說明他以前的生活不錯,暗紅色腰帶上面那塊綴着紅色穗子的羊脂玉佩說明他的身份也非同小可,可是他的臉和雙手卻佈滿了絲絲血痕,色作淡金,使得外面露着的皮膚與袖中的手臂截然相反,絲毫不覺得水嫩,而是乾枯。
木青秋呆呆的蹲在他身旁,良久,纔回過神來,忙從腰間取下水囊,擰開蓋子,給他灌了下去。可是水卻順着他的嘴角流了下來。
魏揚將頭上的斗笠又朝下拉了拉,悶聲說道:“他已經死了。”
木青秋身子微微一顫,將水囊又重新擰上,蓋子卻一再從指間滑落,良久,她喃喃的說道:“他很像水兒。”
魏揚沒有注意她說什麼,目光投在遠方,忽然他神色一凜,眉頭鎖的更深。只見遠處狼煙四起,幾十匹白馬揚蹄急奔而來,馬上的個個都是錦衣大漢,後面跟着幾輛大車,趕車的也都是壯年漢子,不過轉瞬,一行卻被後面追來之人捲來的更大的煙塵吞沒。
木青秋聽到馬蹄的聲響,才擡起頭,黯淡的目中立即有了光芒,“先生,那些是大明的商旅,他們遇上沙匪了,我們去幫他們吧。”
魏揚凝視着遠方說道:“你看他們服色華麗,武功也不錯,雖然帶着幾輛車,可顯然都是輕車,更何況此處沙匪盤踞是人盡皆知的,敢幾十人的小隊在此行動,絕不是普通的商旅,依我看,更像是官兵,這番誰吃虧還不好說,我們還是靜觀其變吧。”說罷拉着木青秋隱在一座沙丘之後。
木青秋焦急的望着遠處那男童的屍體,心思電轉,忽地心頭一沉,低聲道:“先生,他們若是官兵,會不會是爲了這個孩子?”
魏揚沉吟道:“不好說。”
木青秋不禁又瞧了那孩童一眼,極目遠眺,一眼瞥見了當先一個漢子腰間的大刀,失聲說道:“先生,那些人,那些人會不會是東廠的?”
魏揚也看出了那些漢子腰間的佩刀不是普通物件,正回眸去望木青秋,聽說點了點頭,“不錯。”
木青秋低眉想了一會,又道:“他們會不會是來找我的?”
魏揚篤定的說道:“應該不會,那日你身受重傷,他們定然以爲你死了,不會再來,即便是真的再來,這些人都是東廠高手,能一次調動這麼多高手的也絕非等閒。”魏揚言下之意,就是東廠若是真要對付木青秋這樣的女子,絕對用不着如此興師動衆。
木青秋又想了一會,覺得魏揚所言不錯,釋懷了些,又盯了遠處孩子的屍體一眼,說道:“東廠不比錦衣衛,他們主要是負責情報的,這茫茫大漠有什麼情報可探,此番出動,只怕又是來趕盡殺絕的,那孩子我不認識,想來身份也非同小可。”
魏揚搖頭道:“最近沒有聽說有京中官員因得罪東廠被貶黜的。”魏揚說着將身上的斗篷解下拋給了木青秋,“你先避一避,我且跟過去看看。”
木青秋會意,將魏揚那件土黃色的斗篷包在身上,低伏在沙丘旁邊。
魏揚十幾個起落便在十幾丈外,落在了距離官兵不遠的一處土崖上。
官兵雖然驍勇,怎奈沙匪人數衆多,所以並不敢戀戰,眼見沙匪又一次追上,後方的十幾個官兵掉轉馬頭,揮舞腰刀迎了上去,十幾把大刀反射着陽光白花花的一片,甚是刺眼,卻與刀把上那火紅的纓穗相映成輝,前方的官兵勒住馬頭,長身立於馬上,攬起長弓便射,箭矢如雨,幾個沙匪中箭墜下馬背,其餘沙匪也都忙着擋箭,一時無暇再追,一陣箭雨霎時將一衆沙匪阻在原處,而後方持刀的官兵此刻收起腰刀在箭陣的掩護之下向前疾奔而去,變作前對。
魏揚心裡讚歎,好一隊訓練有素的東廠衛軍,在前方官兵快要逼近土崖時忙一個翻身轉到了土崖後面,一隻手臂抓着崖上凸出的一塊石頭,身子懸掛其上。沙匪經過這一番交戰,也看出這些人絕非普通商旅,遂放棄了追逐。
魏揚待那些人過盡了,才尾隨其後。
當前一人眼尖,看到了遠處沙丘上孩童的屍體,勒住馬向身後一人欠身說道:“千戶大人,張家那個小賊果然沒有逃掉。”
被叫做千戶大人的虯髯漢子略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冷笑,隨意晃動着手中的馬鞭,說道:“把首級跟玉佩摘下來,拿回去邀功。”說着嘴角勾出個得意之極的笑。
那人應了一聲,驅馬奔了過去,馳近那孩子身側時,也不下馬,只在馬上稍一彎腰,刀尖一挑,那塊羊脂玉佩已捏在了掌中,跟着手起刀落,血花飛濺中孩子的頭顱直飛了起來,穩穩的落在他橫起的大刀之上。
木青秋險些叫出聲來,緊緊的掩住嘴又伏低了一些,約摸那馬跑遠了,才又仰起了臉,卻見那人一路狂笑舞動着手中猶自鮮血淋漓的頭顱打馬而去,得意忘形之極。木青秋忍無可忍,扯下身上的斗篷,便欲起身,一瞥卻看見遠處魏揚正着急的盯着她。
木青秋憤怒的揚起臉望過去,魏揚皺着眉頭不住的衝她揮手,意思是讓她忍耐,木青秋心想現在出去頂多就是送死,確實是於事無補,再說那孩子早就死了,雖然如此勸慰自己,仍舊抑制不住心裡的怒火。
那千戶大人看了眼孩子的頭顱,才接過那人遞上去的玉佩,也是掃了一眼便隨手塞進了靴筒裡面,向身後衆人一招手道:“弟兄們原地歇息一會再走。”
一時衆人下馬在地上坐了,方纔那人獻媚着問道:“千戶大人,這督主交代下來的任務也完成了,是不是要班師回朝了?”
那千戶大人仰頭喝了口水,說道:“督主交代的事雖然辦完了,但是王爺的事還沒結呢。”
那人又湊近了些,拱了拱手,滿臉堆笑的說道:“恭喜千戶大人。”
千戶大人斜睨了他一眼,笑問道:“喜從何來啊?”
那人說道:“誰都知道京中除了皇上便是王爺最大,王爺如今倚重千戶大人,大人日後飛黃騰達,加官進爵,誰說不是大喜呢。”
顯然這番話說的那千戶大人很是受用,頷首道:“偏你李中會花言巧語,不過王爺的差事可是不太好辦啊。”
李中愣了一下,又陪笑說道:“小人說的可是實話,弟兄們說是不是啊?王爺的差事若是容易辦的,也不用特特的交代給大人您了,那還不是王爺知道大人您辦事能力強,信任您嗎?都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大人您說說看,弟兄們雖然愚鈍,也算是集思廣益,幫着大人蔘詳參詳。沒準事情就成了。”
周圍幾個漢子也都賠笑說道:“李大哥說的極是,大人只管吩咐,小人們赴湯蹈火追隨大人左右。”
李中一番話說的千戶更加受用,當下點頭笑着在身旁幾人肩頭拍了拍說道:“我能辦事不也是仰仗着衆弟兄齊心協力嗎,不過這次王爺吩咐的事確實有些棘手,前禮部侍郎木儒之兄弟們還記得吧?若非上次來的那些人辦事不利,我們兄弟也不用在這沙海里遭這罪了。”說罷嘆了口氣,又灌了幾口水進去。
李中也跟着嘆了口氣,隨即又笑了,“他們辦事不利,不正好是千戶大人立功的好機會。”
千戶嘿嘿乾笑了兩聲,斂住神色,說道:“你們以後辦事可都給我手腳乾淨點,上面要的,都把首級帶回去。”
李中等人忙道:“大人請放心,小人跟着大人辦事也不是一兩遭了,自然知道大人的規矩。”
千戶又笑了兩聲,抖了抖長袍起身道:“走啦,天黑前要趕到前面的橫沙驛館。”
木青秋聽了他們這一番對話,早已是心潮澎湃,疑惑重重。王爺,京中只有一個趙王爺,趙王爺到底給他們下了什麼手諭?他們說先前派來的人辦事不利,就是說沒有斬草除根,莫非,莫非是趙王爺派他們來殺我?可是趙王爺又怎麼知道我還活着?那之前殺死爹爹孃親那些人也是趙王爺派來的嗎?這件事情不是東廠劉公公下的毒手嗎?趙王爺怎麼也牽扯進來了?
木青秋怔怔的想了一會,只覺得毫無頭緒,心裡越來越亂,猛然站起身來,便要追着那東廠衛兵而去,魏揚不知何時到了她身旁,一把扯住了她,說道:“沙漠之上無處可以藏匿,跟的太緊會被他們發現的。”
木青秋聽魏揚說的有理,茫然的點點頭,只是瞅着遠處滾動的狼煙出神,儘管烈日當頭,她卻是渾身冰涼。
兩人一路尾隨,日暮十分才抵達橫沙驛館,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藏匿起來等待時機,不多時,所有衛兵都進了驛館大堂裡吃喝起來。
木青秋伏在窗下,低聲道:“先生,現在怎麼辦?”
魏揚道:“木大人被害這件事情想來早已傳到京中了,只是傳到皇上耳中的消息定然是閹黨捏造的,現在連一向以清正自居的趙王爺也跟這件事情有莫大關聯,所以只能先打探清楚消息再做定奪。”
木青秋又望了眼窗內正自胡吃海喝的衛兵,道:“那就抓了那個千戶過來詢問一番。”
魏揚道:“只能這樣了,不過這件事情不能讓他們知道是你,既然他們今日遇上了沙匪,我們就假裝是沙匪好了,你去馬廄裡把所有的馬都放了,留下兩匹在驛館後等侯,我好趁亂去抓那個千戶。”
木青秋點頭道:“好,那先生多加小心。”
魏揚道:“你也小心。”
兩人當下分頭行事,魏揚飛身落在驛館的屋頂之上,木青秋則躡手躡腳的向馬廄走去。
馬廄距離驛館大堂較遠,裡面燈火昏暗,只有一個老軍佝僂着腰朝食槽裡面添加草料,一陣西北風夾雜着沙礫呼嘯而過,老軍被風吹的一個趔趄,手中的草散了一地,馬廄一頭橫樑上懸掛的燈籠也跟着搖晃了幾下,便被風捲進了無盡的夜色裡,在空中化作一團火花,瞬即又熄滅了。馬羣一陣躁動,紛紛揚蹄咆哮起來。
老人睨着雙渾濁的老眼看了看天,艱難的蹲下身去收拾腳下的狼藉,自言自語道:“風神老爺來嘍,又要變天嘍。”收拾好了草料,才又一瘸一拐的去後面一個窩棚裡拿燈籠。
木青秋躲在一根樑柱後面,心想真是天助我也,待那陣狂風過了一便抖着身上的黃沙一邊眯起眼擡頭看向天空,卻不覺得有什麼異樣,心想沙漠上變天無非也就是颳風下雨而已,當下也不做他想,待老軍走遠了,輕手輕腳的走進馬廄,羣馬仍舊不安的嘶鳴着,木青秋解開一匹馬的繮繩,在馬腚上一拍,輕聲說道:“去吧。”那馬一掙脫了束縛,揚蹄便跑,不多時馬廄中的馬已被木青秋放的只剩下兩匹,木青秋見那老軍提着個忽明忽暗的燈籠蹣跚走來,忙牽了那兩匹馬向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