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街道分外沉寂。
漆黑的夜裡, 那一燈如豆,透過重重雨幕,將兩個熟悉的身影拉長, 卻又在雨中被折斷, 揉碎。
“趙振, 陳昂, 王爺, 早已經不是從前的王爺了,所以我明日不是真的嫁給他,我是要藉助婚宴復仇。”
……
“我們兩個的夢, 早就該醒了,現在還不算太晚。”
……
“忠良被殺, 奸逆當道, 作爲□□皇帝的子孫, 他根本就沒有資格說自己無辜,更何況, 我放棄這段感情,也並不是因爲他是趙王的兒子,是□□皇帝的子孫,而是因爲他,他太讓我失望了。”
……
或許是雨不夠大, 或許是雷聲不夠響, 這些話彷彿無孔不入, 一個字, 一個字, 清晰的鑽進朱雲狄的耳中。讓他的心被一種無行之力一點點抽緊。
朱雲狄站在雨中,渾身早已被雨水澆透, 他緊緊的握着手中的鳳儀劍,緊緊的,緊緊的,可是劍的主人,卻要離他而去了。
熱熱的水珠從他臉頰滾落,連淚水都要離開眼眶,離他而去,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在一點點的離他而去。
什麼都沒有了,或許,纔會真的無懼,無畏。
雨仍舊在下着,他彎腰,把鳳儀劍放在門口,放於燈火在那裡留下的一塊光暈中,燈光中,雨落在劍上面,亂跳而開。
“鳳儀劍怎麼會在這裡?”木青秋一腳踢飛了一個物事,滾落在街上,她彎腰拾起,竟然是她被擒時被東廠收繳的劍。
“不管了,有他在,明天正好方便行事。”木青秋將劍系在背後,大步向雨中走去。
身後,趙振遲疑了一下,纔跟了上去,他一瞬間覺得這裡面有問題,可是卻又找不出問題所在。
原木府老宅裡燈火通明,如同白晝,雨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的停了。
木青秋,魏揚,趙振,沙中飛四人緩步而入。
還是先前那個陳媽,她彎腰小跑上前,“王妃,這裡的嫁妝都是小王爺叫老奴送來的。”
幾十個紅漆描金箱籠滿滿的擠在院子裡,使得並不小的院落擁擠不堪,木青秋淡淡掃了一眼,“我知道了,你們可以回去了。”
陳媽滿臉堆笑,“是。”
“趙振,你帶來的三十個兄弟明日扮作送親的挑夫,裡面一旦動起手來,他們就要負責攔住外面趙王的援兵,儘量拖延時間。陳昂那邊,爲了保證他日後的安危,讓他故意延慢就好,與我們動手的時候,不需留情。”
幾人聚在燈下,商量次日的行動。
“小飛,你在府外,負責接應。”魏揚拍了拍沙中飛的肩膀。
沙中飛不情願的皺着眉頭,“又讓我做這種沒啥用處的事情。”
魏揚淡淡一笑,“小飛,你這個任務可是最重要的,要知道,我們幾人的性命,可都着落在你手上。”
沙中飛認真想了一會,一臉得了便宜賣乖的神情,“那好吧。”心裡卻在暗爽。
“趙振,我們兩個扮作挑夫,主要是接應青秋。”魏揚鄭重的向趙振言道。
“好。”趙振答完,目光轉向了木青秋,“青兒,明日,都看你的了,我想讓你答應我,不論刺殺是否成功,你都要保證自己的安全。”趙振殷切的望着木青秋,等着她回答。
木青秋輕輕拍了拍腹部,微微一笑,“放心,爲了他,我也會保證自己安全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會強求的。”
魏揚沉思片刻,向趙振道:“趙大人,你明日無論如何,不可暴露了身份,否則後患不窮。”
趙振莞爾一笑,“我知道。”
魏揚道:“老高,三娃,明日你們不用去,否則,一旦暴露,我們在京師苦心經營這麼多年的線就斷了。”
一旁的老高跟三娃互相看了一眼,默默點了點頭,“我們會準備好酒,與你們慶功。”
魏揚慨然點頭,“好,那就這麼定了,大家都各自回去準備,成敗,都在明日了。”
“好。”衆人齊聲應下。
一切都與當年想象的一樣,也是曾經的他許諾給她的。
木青秋端坐銅鏡前,十餘名宮人爲之上頭梳妝,房內卻一片寂然。
木青秋的思緒不覺便回到了修羅古道中,那一刻的溫柔,原來,他早都忘了。情已斷,無可留。
木青秋凝視着鏡中的自己,因爲瘦,雙目便愈發顯得大,因爲憔悴,臉色一片慘白。
宮人在她腮上撲了些胭脂,昏昏燈影下,容顏逐漸鮮活起來。
吉時至,木青秋由喜婆攙扶上車,她緊了緊袖中的匕首,端坐車中。
木青秋與朱雲狄的婚事,執太子納妃之禮,滷部儀仗,宴樂儀衛。乘厭翟車,車上設紫色團蓋,四柱帷幕,四重大帶,四馬駕之。
道旁十里紅紗,絹花結樹,望之若錦。
車後迤邐數裡,乃送親的隊伍,魏揚,趙振等人雜行其間,俱已到位。
而這一切,似乎都與木青秋無關,她此刻只是緊緊的握着籠在廣袖中的匕首,在心裡又一遍推演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一切,她要做到萬無一失。
與朱雲狄執綵緞所結同心共拜高堂之時,出其不意,以綵緞纏縛朱雲狄手足,同時飛身而出握匕首刺死趙王。
車霍然停下,木青秋驚醒,緊了緊手中匕首,擡眼望去,原來車駕已抵王府門外。
一時吹吹打打,煙花爆竹,喜氣沖天,木青秋由喜婆攙扶下車,緩緩步入王府內院。
一方鮮紅蓋頭擋在眼前,木青秋目不能見,卻沒來由的脊背一陣冰涼,她感到一種無形的殺氣正在向她逼近。
一個尖細的聲音在不遠處說道:“恭喜小王爺與王妃大婚之喜。”聲音既諂媚又冰冷。
朱雲狄淡然頷首作答,徑直走到木青秋身旁,從喜婆手中挽住了木青秋的手。
“現在放棄,還來得及。”朱雲狄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冷冷冰冰。
木青秋心中大吃一驚,原來他都知道了,那麼趙王是否也已經知曉?是誰呢?誰出賣了我們?
良久,木青秋心緒才平息下來,淡淡道:“你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我們共同的少年夢。”
木青秋的手被他握在掌中,雖然知道事情敗露,失敗的機會更大,卻覺得背上的涼意漸漸褪了些。
兩人仍舊緩步走着,良久,朱雲狄道:“你再想清楚。”
木青秋沒有做聲,她心中一時亂極,也矛盾至極。她真的要在天下人面前,在他大婚當日,刺殺其父,然後離他而去,讓他顏面掃地嗎?
趙振一遍遍的讓她想清楚,魏揚一次次的囑咐她好好思量,可是那個時候她都沒有去想,而此時,在這漫天喜樂中,她忽然有了一絲遲疑。
“非要如此嗎?”朱雲狄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
木青秋沉默良久,思量良久,終苦澀答道:“箭在弦,不得不發,你既然都知道了,想必趙王也知道了,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而你,阻止不了這一切。”
朱雲狄一步步走着,拾階而上,緩緩道:“你說的對。”
他此時確實愛莫能助,趙王等人要的就是木青秋他們死,即便他們不動手,他們也會找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將他們誅殺,更何況,木青秋手中的匕首,嫁妝箱中的長劍,混雜在送親隊伍中的魏揚趙振等人,都是推脫不掉的罪證,即便他們沒有這些,趙王他們也會替他們捏造出這些罪證。
趙王他們要的,就是將他們一網打盡。同時,徹底離間她與朱雲狄之間感情。
“內鬼是陳昂,對嗎?”木青秋想通了很多,徐徐問。
“對,他父母妻兒控於劉公公之手,他別無選擇,好在,他告訴了我,修羅古道里面的一切。”
“他告訴你什麼?”木青秋又一次詫異。
“天地日月爲證,歲月輪迴爲證,朱雲狄與木青秋於冬至日完婚於修羅古道。朱雲狄。”朱雲狄緩緩重複着,語氣說不盡的落寞,“不知道爲什麼,我都忘了。”
木青秋心頭又一次巨震,“原來,我還有聲音,是因爲,你獻出了那段記憶。”她的聲音幾乎是要哭了,原來他的最珍貴,竟然是我!木青秋心中一時不知是喜是悲,腦中陣陣眩暈。
“天意弄人。”朱雲狄淡淡的說道,話語中是不禁的唏噓與辛酸。
“昨日你與公主花園中……也是他們故意安排的。”
“是。”朱雲狄答,“我在酒肆中看到的一切,也是……”
木青秋打斷了他,“好了,不要再說了,不管我們之間的誤會有多深,只說明,我們從來都不相信對方。”
“是。”朱雲狄苦澀的答。
如果兩人都選擇絕對的信任對方,便不會有今日的局面。
“我已經不愛你了。”良久,木青秋一字字的說道。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我也不愛你了。”朱雲狄答。
“是。”木青秋眼中滾下淚在,在鮮紅的蓋頭的掩映下,宛如血淚,晶瑩剔透。
他沒有辦法保護他心愛的人,沒有辦法給予她幸福,這樣的現實,與修羅古道中的虛幻,又有何區別。木青秋只覺得心裡好痛,好恨,好悔!
“我們把戲演下去。”朱雲狄踏進大殿前一刻,最後說道。
木青秋愣了一下,對,把戲演下去,讓他們相信她與朱雲狄之間的誤會,讓他們相信朱雲狄對她恨之至深,讓他們相信朱雲狄將會心甘情願的臣服於他們所安排的命運之下。這樣,有朝一日,朱雲狄才能真的打敗他們。
“我想改變這個世界。”
“會不擇一切手段。”
“縱使生靈塗炭,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是的。”
“縱使失去至親……至愛,也在所不惜?”
“是的。”
“縱使違背自己心願,背信棄義,與奸佞苟同,殘害忠良,也在所不惜?”
“是的。”
曾經的對話又一次在木青秋腦耳畔響起,木青秋淚如雨下,直至此刻,她才發現,他要改變這個世界,他將要,也正在付的一切,原來,全部都是他最珍視最男割捨的,儘管無奈,儘管痛,可是他必須這麼做,因爲因爲邪惡的力量太大,你必須失去到一無所有,必須用所有失去帶來的痛時刻提醒自己,纔會有足夠的勇氣,足夠的毅力,在這條道上走下去。
袖中,一個管笛狀的物事被他遞過來,“那一隻你折斷了,這個,是我新做的。”
木青秋的雙眼又一次被淚水模糊,她緊緊握着那隻笛子,良久,才哽咽道:“我會把我們的孩子,帶離,帶離這片亂土,給他幸福,自由。”
“什麼?”朱雲狄過於震驚,失聲問道。
“我們的孩子,我會告訴他,他的爹爹,很愛,很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