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長吸一口氣,提高音量,大聲說:“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人之天下。黎民百姓辛勞一生,所得全是流血流汗換取的,聖人曰:不告而取,是爲賊也。吾皇爲天下共主,所謂普天之下皆爲王土,萬民皆仰仗吾皇做主,請吾皇下令:禁止官員做賊——也就是說,禁止地方官員借任何名義巧取豪奪百姓財產,或者把百姓財產挪作他用。
請吾皇承認,百姓對於自己的財產擁有兩項天經地義的權力:第一,毋須經過任何人同意就可以自主作出任何決定;第二,他人在從事某一行爲可能涉及別人財產之前,必須獲得財產所有人的同意。
我認爲,此乃父神授予自由民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力,任何人反對此點,便是我青州百萬教民之公敵。”
劉備說到此處,手按佩劍,目光咄咄:“青州百姓都是自由民,他們出兵爲陛下作戰,他們出錢整修帝都洛陽,就是期望有朝一日,陛下重歸帝都時,能讓這亂世結束,千萬黎民的權利得到保障。正是出於這一目的,百姓纔在自己頭上設立官府,以自己的稅賦供養官吏。青州萬民拳拳之心,請陛下明察。”
劉備沒說請“陛下恩准”,直接要求“請陛下明察”,這明顯是逼迫皇帝表態。如果說,剛纔那四策,劉備還用了商量的口氣,這一刻,他已經圖窮匕現了。
也許一點也不奇怪,承認私人財產權就是自由的初步。據此,百姓可以在有限的自由中獲得個人能控制的領域。在私人財產權的範圍內,百姓將不再是奴隸,可以自由地實踐他地價值,追求他自己的目標。中國將徹底擺脫奴隸社會地陰影,具備完整地生存權——合法享有自己財產的生存權。只要皇帝答應這點其他的要求必須會順理成章的過渡實現。
衆官員目瞪口呆,朝廷多年在西涼兵的控制下,真正有骨氣的官員要麼被殺,要麼明哲保身才能活到今日,楊彪等人初始的發難,不過是想借盧植爭取朝廷最大的利益,此刻見到劉備兇惡,盧植僅是微微皺起眉頭,卻不干涉,便立刻禁若寒蟬。
此刻盧植心內也極爲不滿,但他不滿意地僅僅是劉備狂傲的態度。幾年來,目睹青州地大治,再見到這種政策效果向冀、並、幽三州擴散,並使這三州走向強盛。盧植心中也是頗爲自得地——畢竟劉備部分實現了自己的治世理想,畢竟這個雄霸北方的弟子又是自己手把手地教他識字、習文,自己在劉備境內獲得的珠榮,也是他這一生中無與倫比的,而那百姓的愛戴是源出於衷心,而不是來自恐懼。
最重要的是,青州思想的活躍也冠絕當代,新產品的層出不窮讓很多舊日學說、理論遭受滅頂之災。此時此刻的百姓特別需要接受新的所謂“權威”觀念。劉備在此期間大力扶植名儒趙歧(現居荊州劉表處)的孟子學派思想,尤其着重宣揚孟子的“民本思想”,並明確支持趙歧將孟子列爲與孔聖人並肩的“亞聖”的主張。
在民本思想的影響下,盧植也漸受影響——漢政糜爛他親眼目睹,青州富強他亦是親身經歷。當劉備陳述時,盧植腦海中亦隱隱附和:“變法則生,不變則死。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爲天子(《孟子·盡心下》)!
劉備現在出頭說出變法的要求,是爲我大漢萬千黎民請命,雖冒犯君威,然而,爲讓我大漢中興,非得有人做這惡人。而劉備做惡人,至少我還可以控制。民者,君之本也,當此關鍵時刻,我不能給劉備找麻煩。”
盧植不開口,大廳內鴉雀無聲,皇帝左顧右盼,唯唯諾諾道:“卿言,甚有理。”
劉備嚯然轉身,對蕭飛高喊:“傳命三軍,帝已許之。”
皇帝臉色蒼白,公卿大臣惶惶不安,曹操脣邊露出一絲冷笑。此刻,大殿外隱隱間傳來一片喊殺聲,那聲音漸趨漸近。殿內,公卿大臣更加慌亂,有人從椅子上軟癱下去,有人跳起來準備逃跑,更有人縮成一團渾身顫抖。
除盧植外,殿中只曹操聽懂了這聲音——青州兵戰鬥時,不會吶喊的如此雜亂無章。見到皇帝慌亂的想躲入桌下,曹操搶步上前半是解釋,半是安慰地說:“啓稟陛下,這喊殺聲是西涼兵所發,說明西涼兵已攻至關下……”
見到皇帝平靜下來,曹操轉身向劉備拱手:“玄德公,函谷關內部兵不多,是否需要我調入兗州兵,協助助守關?”
劉備臉上的微笑緩緩消失,一副冷厲的神色浮上臉龐,表情的變化如此明顯,連殿內的空氣也彷彿越來越冷。
夏侯(忄享)跳了起來,正準備說話,高順伸腿一勾,他不禁踉蹌倒地。見到高順動手,典韋竄上去一拳擊倒曹洪。“倉琅琅”一片拔劍聲,青州將領踢倒椅子,與兗州諸將亮刀相持。
盧植閃步搶出,厲聲斥責:“幹什麼?想在君將械鬥嗎?好大的膽子!”
劉備一揮手,青州將校整齊的後退一步,單手護刃,行了個亮劍禮,收刀入鞘。
曹操緩了一口氣,解釋道:“玄德公,敵軍已至關下,我只是想調入兵士與你協防。此戰,兗州士兵願聽從玄德指揮。”
劉備皮笑肉不笑,擡眼見到蕭飛已返回殿門口,勾勾手指頭,招他上前,命令道:“傳軍中司馬(參軍)上殿。”
關羽所部參軍劉浩與張飛所部參軍李產是這次參戰部隊的左右行軍司馬,兩人入殿後,在劉備的引領下,先行拜見皇帝。然後向劉備彙報:“西涼兵已至關下,公孫將軍與周校尉正在關上職守。目前,西涼兵尚未造好攻城雲梯,我等謹遵主公命令,敵軍未爬城絕不還擊。”
劉備悠然地問:“墳坑挖好了嗎?”
劉浩愁眉苦臉地回答:“關上只抽調了一百餘人,寒風凜冽,地面堅硬,將士們勞累到現在只挖了一千多個墳坑。”
衆大臣疑惑不解,敵軍兵臨城下,劉備卻要抽人挖墳坑,幹什麼?個個提心吊膽,忐忑不安地盯着劉備,然而劉備隨後的問話讓他們頓時安心下來。
“不夠,這數目遠遠不夠,城外共有十五萬西涼兵,按照三十比一的陣亡,至少要挖五千個坑。”
劉備再問:“工部司馬來了嗎?他的俘虜營能安置多少俘虜?”
李平簡潔地回答:“運兵地船隻還沒有返回,他們將能運走三萬俘虜,工程署計劃今冬整修平原道路,三萬俘虜剛好夠用。”
李平說完,盯着太史慈欲言又止,劉備催問:“還有什麼,說。”
李平吞吞吐吐的說:“鄴城甄家已派人一路追趕太史將軍來到函谷,他們說:明春太史將軍完婚,他們想購買伍千俘虜作爲甄小姐陪嫁,如果俘虜還有剩餘,他們願全部買下,以備自用。”
劉備瞥了一眼太史慈,話中有話地說:“依軍律:所有俘虜地勞役收入,均歸退役軍人服務社團,然後由退伍軍人服務社團向繳獲地士兵結算。甄府若要購買勞役,讓他們同退役軍人服務社接洽。”
劉備幾步走到太史慈身邊,用刀撬敲打着太史慈的頭盔,一字一頓的說:“軍法無情,誰敢徇私,絕不輕饒!”
太史慈東躲西閃,滿臉通紅地辯解說:“主公,甄府就是找到我頭上,我也會這樣說的。”
曹操吁了口氣,自嘲道:“看來倒是我空自擔心,玄德既然連俘虜的處置都安排妥當,此戰必胸有成竹。”
劉備轉身走近曹操身邊,目不轉睛地瞪視他片刻,輕鬆地說:“曹公即有心,這樣吧,你調半個軍團,幫助我挖墳坑,其餘的人嘛……明日一早,隨我出戰。”
曹操不理荀攸的眼色,豪爽地點頭答應:“願聽玄德公調遣。”
劉備沉默地觀察着曹操,許久,伸出手來一拉曹操,意味深長的道:“即如此,我等一起上城觀察一下敵情。”
不等皇帝作出表示,劉備拱手向皇帝告別。兗州、青州諸將隨即一涌而出。
殿內,吵鬧聲轟然響起,衆大臣面紅耳赤,情緒激越。
盧植處境尷尬,叉手而立,一言不發。皇甫嵩盯着遠去地劉、曹背影,眯起眼睛,手捋鬍鬚沉吟。
“皇甫大人,請您說句話吧。”大臣們的呼聲驚醒了皇甫嵩,他一指殿外,問道:“諸位,外面是誰地軍隊?”
衆臣啞口無言,皇甫嵩再一點諸大臣,問:“你等喧鬧不休,可曾想到劉玄德本身也是漢室宗親,數年來朝貢不停,玄德若反,該反何人?還有,此刻我等都在玄德軍中,釜中游魚,砧上垂肉,諸公有何資格吵鬧?”
楊彪此刻遲疑未定,不停地轉動着眼珠,分析着形勢,剛纔一連串事件,說明劉備已動了殺心。楊彪曾作爲出頭鳥,狠狠的欺負了先到的青州兵,此時他惟恐劉備翻臉,向他開刀,哪敢再強行出頭,拿什麼大主意。
明哲保身本是儒家思想地訓導,慷慨激昂的背信棄義,義無反顧的賣友求榮,堅定不移的歸順強者,本是儒生本色。得皇甫嵩提醒,殿內諸大臣已開始轉動心思,想着怎樣討好劉備,以爭取自己最大的利益——反正皇帝出賣大臣的時候是毫無猶豫的,能有機會把皇帝賣個好價錢,大臣們自然也沒良心負擔。
盧植輕咳一聲:“諸位,劉玄德剛纔提出五策,雖詞語嚴苛,禮儀冒犯,但是,他並未要求聖上立刻下詔實施。玄德所言六策,這已經說出來的五策,並未要求私利,反而處處要求清除割據,平定亂世,恢復我大漢朝廷威儀。
我建議,諸位大臣們可以就此討論。討論之前,大可去青、冀、並、幽四州轉轉,我做主,讓元老院爲諸位頒發路引(通行證),諸位看過之後,有個比較,再下定論。
現在,我認爲必須儘快制定君前新禮儀,以防他人再在朝堂之上放肆,太僕何在?立刻制定新儀制。首先,必須廢除跪禮,君臣各自以椅落座。其次,廢除簡牘,以紙張書寫朝廷公文;再次,需設立大臣排班次序、君前應答規矩……”
函谷關城樓上,劉備與曹操並肩而立,青州、兗州將領散落在周圍警戒。劉備心不在焉的眺望着西涼兵的喧鬧,久久未發一言。
曹操的心思也不在關外的西涼軍身上,發了一陣呆,他開口打破沉寂:“剛纔在殿內,我提議兗州兵入關,玄德公莫非以爲我想對會認錯嗎?”
劉備咧開嘴,無聲地笑了一下:“這個,不值得一提。孟德兄便是有心,怕也無力吧……官員體制改革,採用丞相負責制,孟德兄覺得如何?”
晚輩上已明白劉備叫他一起出來,是想與他商量什麼,可是這直接了當的問話,還是嚇了曹操一跳:“這個……玄德公此話過於突兀,容我再思之。”
劉備語氣平靜,說出來的話卻如天崩地裂:“丞相之下設立三公,三公應該職責公明,太尉主管軍事,司空嘛,我建議今後主管刑律、司法、治安,司徒主管民生、官員選派、稅負增收等等,監查獨立於丞相體制之外,無官員任免權利,卻有彈劾官員之權。
三公六卿體制對官員職責劃分很細緻,我聽說曹兄也在研究此一官制,若曹兄同意我的主張,第一屆大丞相我推薦由曹兄擔任,任期十年,如何?”
曹操驚愕地合不攏嘴:“玄德公何不自任大丞相?再說,你可放心我十年後肯於卸任?”
劉備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十年後的事情,十年後再說吧。”
曹操沉默半晌,在城樓上來回踱着步,細細的揣摩着劉備的真實意圖,忽然一陣風地衝近劉備身邊,問:“你肯如何,有何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