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28節 疑神疑鬼
一上桌,於慈恩老爺子就怪怪的,冷着臉色,拿了冷眼望着桌上之人睃來睃去。
丫環春娟添得小半碗米飯,小小心心地放在老爺子面前,然後迅速地退在後邊,生怕撞在了老爺子的槍口上。
姣兒挾筷炒白菜放在於慈恩碗中:“吃飯噻,爹,吃飯噻。”
於慈恩瞪了姣兒:“吃,吃,老子吃得下去?”
“吃,吃得下得吃,吃不下也得吃。”袁安興也挾筷菜放在老爺子碗裡:“天大地大,吃飯最大,爸,吃,吃,這菜味道不錯吔。”
“天大地大,哼,天大地大。”於慈恩瞪了袁安興:“說,說說,啥子情況,不說清楚,我不吃,誰也別吃!”
姣兒:“爹㖿,您發哪門子火嘛,連飯也不讓人吃。”
“發火,老子還要打人哩。”於慈恩氣得鬍子一翹一翹的,瞪了姣兒,“平江兩口子,一整天的不見影子。早晨哩,你哄老子,說他兩口子貪睡,中午哩,你又哄老子,說是兩口子忙生意,這都天黑了,難道還在貪睡?難道還在忙生意?說,你說,到底咋子個事?”
姣兒:“唉呀,爹,哪來的事嘛?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再說了,這俗話兒說呀,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爲兒孫去擔憂,管他兩口子做甚,您自吃您的飯,哈,聽女兒一勸,吃飯,吃飯。”
姣兒一邊說,一邊卻給丈夫遞眼色:幫我解圍噻。
袁安興只得硬着頭皮,幫着姣兒說話:“就是,就是。爸呃,你想你想,平江和萍兒,也是做外公的人了,還需您去擔憂麼?爸㖿,聽姣兒一勸,吃飯,吃飯,然後早早地睡。”
於慈恩轉瞪了袁安興:“我還問你哩,昨晚,半夜三更的,那說話之人,可是田大刀?”
袁安興一付慒慒的樣子:“田大刀?咋會是田大刀呢?再說,半夜三更的,都睡哩,誰說話了?”
姣兒:“就是嘛。半夜三更的,都睡哩,哪有人說話了?再說,大刀不是派在信兒身邊,去了自貢麼?”
袁安興:“呃,我猜,定是爸做夢了,夢見大刀說話了。”
於慈恩自言自語地道:“呃,那說話雖是隱隱地,卻分明是大刀的聲氣噻,難道真是我聽拐了?”
姣兒再挾筷肉放在老爺子碗裡:“就是嘛,明明的聽拐了,沒來由地疑神疑鬼,弄得大家都神經兮兮的。吃飯,哈,吃飯。”
於慈恩盯了姣兒:“真沒啥事?”
姣兒:“真沒事兒。吃飯,哈,吃飯。”
好哄歹哄,總算哄得老爺子吞了半碗飯。
第二日,晚飯,老爺子把筷子拍在桌上:“都放了,把碗筷都放了,不把事兒說個明白,誰也沒得吃。”
姣兒:“咋啦?誰又惹着爹啦?”
老爺子:“嘿嘿,就你,惹着老子了。說,啥子事,需得藏着掖着的,不讓老子知道?”
姣兒:“唉呀,哪有得事兒嘛。煩,爹爹呃,你這疑神疑鬼的,煩。”
老爺子:“嘿嘿,老子昨晚想了一宿,這事兒透着古怪,想要問你個明白哩。你給老子,天不亮就溜了,分明的躲着老子,生怕老子問你話,躲我哩。”
姣兒:“唉呀,怎是躲呢?教學學堂的工地,蔣先生家的店鋪改造,兩處都緊,我去幫忙看着,哪是躲了?再說,你是我爹,躲你做甚?”
老爺子:“好,好,就你伶牙俐齒。我且問你,前晚,半夜三更說話的,真不是田大刀?”
姣兒兩手一攤:“不是啦,當然不是他啦。”
於慈恩一連的冷笑:“嘿嘿,你以爲老子真那麼好哄?實跟你說,老子問過李老頭兒了。”
姣兒心頭一緊:糟了,李老頭兒那裡,搞忘打招呼了。
於慈恩盯了姣兒:“說噻,不是田大刀,是哪個?說,啥子事,需得瞞着老子?”
姣兒掻着腦袋:“李老頭兒,都說啥啦?”
“都說啥了?”於慈恩盯了姣兒,“這李老頭兒哩,開始也犟,東扯葫蘆西扯瓜,總想繞過去。老子怒了,連哄帶嚇,只得都說了。田大刀那娃娃,亥時到的家,乘的咱的快船,天亮時分便與平江兩口子出的門去。你說你說,爲啥的要說謊?啥事兒瞞我了?”
姣兒眼巴巴地看着老爺子:“誰說謊了?這不,你都知道了,誰瞞你了?”
“你還嘴犟。”於慈恩瞪了姣兒:“可是信兒,出事兒了?”
姣兒:“哎呀哎呀,爹,你想些啥喲?信兒?嘿嘿。就信兒那腦瓜子,鬼精鬼精的,智計無窮,慮事又周密,咋個會出得事兒嘛。”
袁安興:“就是噻。信達這娃,人小鬼大,一肚子的詭計,劉知縣,蔣先生,還有洋人李約瑟,哪個鬥他得過?再說,大刀大炮,小刀小炮,都護在他身邊的,怎有事兒?”
於慈恩眨眨眼:“這可說不定。自貢那地,人地兩疏,比不得咱三河本地,咱的熟腳窩窩,自是沒人敢惹的。”
袁其隆:“這個情況,老爺子但請寬心。富順三義社龍舵爺那裡,我是遞了信去的。別人麼,我不敢包票,但這龍雲輝,就是借他三個膽兒,諒他也不敢造次的。”
老爺子把眼光在衆人面上掃來掃去,掃來掃去,“咱那小孫孫,嗯嗯,獨孫孫,擔着咱三河老於家的未來,諒你們也不敢瞞着老子。”
袁安興把眼光對正了老爺子:“就是嘛,這關係,這其中的利害,哪個不知?若真是信兒有事,定定的說與您老人家,哪個敢瞞你半分?”
“唉呀,這事兒透着邪,把老子也整糊塗囉。”於慈恩斜斜地仰了頭,眨眨眼,“吃飯,吃飯,老子睡得一覺,清醒了,再捋捋。”
“哦,吃飯。”一桌的人趕緊埋下頭去,專心地對付碗中的吃食。
第三日晚飯桌上,於慈恩又一臉的冰霜:“都別動筷哈,不把事兒說明白,都別動筷哈。”
姣兒一臉的生無可戀:“又咋個了嘛?又不讓吃飯,咋個回事嘛?”
“咋個回事?”於慈恩冷着臉色,“昨晚,老子想了一晚上,這事兒沒整個明明白白,老子覺也睡不着,飯也吃不下,不瘋也會被整瘋。說,到底是啥情況。”
姣兒:“唉呀,就你多疑。沒情況,真沒情況。”
於慈恩:“你把老子當三歲娃兒?這田大刀,深更半夜地回來,天不亮就夥了平江兩口子出去,急風扯火的,又偷偷摸摸地,會沒得事兒?問你們呢,一個一個地不說實話,生怕老子知得實情。”
姣兒:“唉呀,誰編了嘛?”
“你個扯犢子的。”老爺子盯了姣兒,“既是大刀趕回報信,既是文家小子駕的快船,這事兒自是出在了自貢。再有,平江和萍兒兩口子,急風扯火地趕去,不是奔着我那孫孫,還會是誰?”
姣兒:“真不是信兒,給您說了,真不是信兒。”
於慈恩半眯了眼睛:“不是信兒,那會是誰呢?大刀自是不會的……大炮……小刀小炮……葉南水葉老弟,也不對呀……唉呀,我這腦袋,唉呀,不瘋也會被你們整瘋。”
袁其隆:“唉唉,我來說,又不是甚的大事兒,我來說,免得老爺子成天的疑神疑鬼,搞得一家子都不安生。”
於慈恩:“對囉。咱於慈恩又不是沒遇過事的,想當年太平軍亂,幾十萬大軍……唉呀,我咋也繞起圈兒來嘍?老夥計,說,啥事體,直說,咱承得住。”
袁其隆:“小事兒,小事兒,就梅子,不好。”
於慈恩鎖了眉頭,緊緊地盯了袁其隆:“梅子?大丫雨梅?不好了?”
袁其隆正視着老爺子:“嗯哪,大丫雨梅,不好。”
於慈恩把眼光往一桌的衆人面上掃:“真是梅子那丫,不好?”
袁安興:“是噻。嗨,這人呀,生老病死,再是正常不過……”
“哇嗚……”於慈恩哭起來,“梅子,竟是梅子……沒了……哇嗚……可憐我那乖乖孫女兒,咋就沒了呢?”
“唉喲,唉喲喲,揪我作啥呢?”袁安興吃痛不過,嚷叫起來。
“就揪你,就揪你,瞧你說的啥話喲。”姣兒又在於慈恩背一通的拍打,“爹,你哭啥呢?”
於慈恩哽咽道:“咱家大丫,那麼聰明,那麼漂亮,嗚嗚,那麼討人喜歡,嗚嗚,咋個說走就走了嘛……”
姣兒笑嘻嘻地道:“嘿,誰說走了?誰說大丫走了?”
於慈恩用衣袖擦擦眼淚,一臉的疑惑:“不是走了?”
姣兒扁扁嘴:“咱爸咋說的?‘梅子不好’,聽清楚,‘梅子不好’,又不是‘梅子不好了’。”
於慈恩轉盯着袁其隆:“真是‘不好’?”
袁其隆點頭不止:“嗯嗯,不好,日子過得不好。”
咱這地兒的土話,“某某人不好”,意即日子過得艱難,或者攤上了啥病災;若說“某某人不好了”,則是“死了”的諱語,很有些“西逝仙登”的意味兒。
於慈恩瞪了袁安興:“你娃娃,整出個‘生老病死’的詞兒,嚇死老子了。”
袁安興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臉上:“打,該打,屁大的事兒,咋就生老病死了呢?”
於慈恩鬆了口氣:“這就好,這就好……呃,怎的過得不好了?”
袁其隆:“嗨,大刀也沒說個明白,只說,梅子過得不如意,很不如意。”
於慈恩:“日子不如意?嗨,日子過得不如意,算得啥子事嘛?別的咱幫不上,但把日子過好,咱總不缺辦法兒噻。譬如,蔣家,咱幫他便是,要人給人,要錢給錢,要辦法給辦法,小事一樁嘛。”
姣兒:“可不咋的?咱幫她,咱幫她。”
於慈恩:“記着,啥的男尊女卑,啥的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咱老於家是莫得的哈。記着,說與信兒,梅子丫頭咱的心頭肉哈。”
衆皆點頭:“哦,心頭肉,記着,記着。”
於慈恩:“嘿,吃飯噻,一個一個地,傻吧啦嘰地,盯我做啥?吃飯噻。”
衆皆埋了頭,專心地對付起碗中的米飯來。
老爺子扒拉一口話,邊嚼邊嘀咕:“不對喲,若只過得艱難,哪需半夜三更,急風扯火……不對喲,說不起走喲。”
衆皆丟了飯碗:再不開溜,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