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80節 難得糊塗
“先生,掌燈!掌燈!”田小炮扯了破鑼嗓子,嚷嚷着往裡闖。
於信達在後攆着:“哎呀,等等我噻!兩個傢伙,等等我噻!”
未等蔣介民掌了燈燭,小刀小炮早已到了桌前,把懷裡的一抱東西往桌上堆,“整起!整起!”
於平江:“啥呀?”
小刀:“燒雞,滷鵝,還有,鹽水鴨。”
“滷豬頭,臘豬腳,可惜,那盤清蒸河鯉,還有,坨子肉,”小炮使勁地咂嘴,“坨子肉,肥,嗯嗯,肥,可惜囉,不好打包,可惜!”
於信達扁了嘴:“倆個吃貨,路上就滅了一隻燒雞,咱只嘗得一隻雞翅,兩個傢伙囫圇吞棗,都送了肚子裡。”
小刀:“呃,你這話,不對喲,還有兩隻雞腳,都送了你口的,搞忘了嗦!”
小炮:“就是,就是!再有,誰叫你裝斯文呢?怪得着我和小刀麼?”
於平江:“嘿嘿,你兩傢伙,我且問你,這許多的食物,何處得來?”
程大炮從黑暗中現出身來:“李堂主送的,嗯,送的。”
田大刀放了酒罈:“平江放心,有咱和大炮在,這三小子還翻得了天去?實與你說,這吃食,還有這瓶女兒紅,都是李堂主送的。”
於平江:“李堂主?誰個李堂主?”
程大炮:“響水鎮的李向高噻。”
田大刀:“哇噻,這老李,倒也周全,生生地備下宴席,咱哩,又急着回城,偏偏,這老李又盛情難卻,莫得法,只好都打了包,嘿嘿,打了包。”
程大炮:“對,對。咱這既領了老李的一番心意,又趕得回城來,嗯嗯,便如讀書人的說法,魚兒也煎了,熊掌也煎了,都燴在一鍋,兩全其美,嗯嗯,兩全其美。”
聽得說有女兒紅,蔣先生也顧得程大炮咬文嚼字搞錯了,立刻兩眼放光:“咹?女兒紅?哦哦,老夫倒是要品它一品。”
這院壩外頭有點冷,桌兒又小,蔣趙氏和蘭兒點了蠟燭,進得書屋,介民幫忙,把學生的課桌鑲作一塊,衆人端菜的端菜,上碗的上碗,斟酒的斟酒,把蔣先生和於平江讓在了上座,團團地圍了,邊吃邊喝邊談論。
蔣先生吞了一杯女兒紅,盯了三個娃娃:“今日之行,若何?”
程小炮正在撕咬一塊雞肉,嘟囔道:“一路順風,馬到成功,嗯嗯,馬到成功。”
田小刀舔舔手指上的油脂:“嗬,一路順風,咋不一路順水喲。小炮呀,不是我說你,你拜的哪個先生喲,也太差勁了噻。”
蔣先生瞪圓了眼珠子:“嘿,你這啥話呢?徒兒不用功,怎怪着先生了呢?”
田小刀:“吾之先生有云,子不教,父之過,徒不學,師之惰……”
田大刀一巴掌拍在兒子腦袋上:“你這娃,嘿,你這娃,罵老子也就算了,咋帶上蔣先生了呢?”
蔣先生:“無妨,無妨。爾等且說說,今日之行,若何?”
五人嘰嘰喳喳,把今日的經過說了個大概。
正月初六文會那天,甄秀才和吳文煥騙得蔣先生,兩支金釵歸了甄秀才,一付耳墜歸了吳文煥。
吳文煥覺得這手段來錢快,便央着甄秀才住了兩天,仿了鄭板橋六幅作品,卻問吳文煥要了三十兩銀子,第四日,甄秀才扯個“遊歷他處”的理由,溜了。
留下的六幅假畫假字兒麼,吳文煥自然得想法兒賣出去噻。昨日爲止,已賣出四幅,得銀二百二十四兩。李大少拿了袍哥堂的規矩連哄帶嚇,把個銀子都吐了出來。
於信達衝小刀小炮嚷道:“車上,拿來,都拿來!”
小刀小炮掌了燈火,出得門去,不一會兒回到屋中,一個手裡提了包袱,一個懷裡抱了畫軸。
蔣介民掌了燈燭,照着蔣趙氏和蘭兒打開包袱來,二百二十四兩銀子,一隻緬玉綠墜。
蔣趙氏:“唉,可惜了兩支金釵,蘭丫頭的嫁奩哩。”
蘭兒:“嗨,有甚可惜的?兩隻釵子,換得兩百多兩的銀子,賺了哩。”
於平江:“信兒呀,那金釵,可曾尋得着?”
於信達直搖頭:“難,難。”
於平江:“嘿,那甄秀才不是成都人氏麼?你就沒問清這甄秀才家住哪條街?”
程小刀:“哎呀,倒是糊塗了,百密一疏了。咱家菊兒小姐姐,不就成都麼?若是問得這甄秀才的住家,託了姐夫張管家去尋,還不容易?”
於信達:“尋不着的,尋不着的。”
衆人都疑:爲啥?
於信達:“這甄秀才,姓甚名誰?”
蔣先生:“姓甄名應明,字吾恆。”
於信達:“應明者,隱名也;吾恆者,無痕也。”
蔣介民:“甄應明,真隱名;甄吾恆,真無痕。哎呀,這傢伙,畫兒假,連這名兒也假。”
於信達:“嘿嘿,嘿嘿。你們想呀,這廝既用了假名假姓,難道會道出他家的住處來?問了也是白問,咱不如學了板橋先生,難得糊塗。”
蔣先生紅了眼圈:“唉,這事兒,全怨爲師,糊塗,糊塗!只可惜了兩付釵兒,唉,蘭丫頭吔,爹糊塗呃。”
於平江:“先生休要自責。依我說吧,那兩隻釵兒,不過三四十兩銀子的事,卻換回二百多兩的銀子來,賺囉。”
蔣先生:“嘿嘿,蘭丫頭那兩隻金釵,是銀子能抵得的麼?親家呀,吾知你是說來寬慰吾的,但吾這心裡,卻是不糊塗,唉,不糊塗!”
蔣趙氏:“嗬嗬,老東西,終是不糊塗了一回。”
於信達:“先生呀,實實地說,先生的才學,自是沒得說的,但於這人心世道,卻是一腦子的漿糊。”
蔣先生:“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於信達:“人心不古麼?先生此論,徒兒卻是不贊同的。譬如,《論語·爲政》道‘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先生你且說說,孔聖這話,啥意思?”
蔣先生:“嗨,這個,好理解噻。孔子這話的意思,自是教導門人弟子,人得誠實,得守信用。”
於信達:“嘿嘿,先生這番理解,自是沒得錯的。不過麼,徒兒卻是另有一解,先生可願聽?”
蔣先生:“講來。講來。”
於信達:“讀這話兒,徒兒便想,這古人呀,其實既不誠,也不信,無賴得很。”
蔣先生氣得鬍子直抖:“狡辯!狡辯!”
於信達:“嗤!狡辯?若是古人都誠實信用,孔夫子何有此言?”
蔣介民瞪大了眼睛:“哈!正是此理,正是此理。設若古人都不欺不騙的,都守了信用,又何需孔聖人這般的教導?”
衆皆迷惑,然後衆皆恍然,然後一堂的狂笑:原來,賢人之書,還可以這般去讀。
於信達:“自然,自然。先生呀,這書可以正着去讀,這人心世道,若只正着去想,可就虧囉。”
蔣趙氏:“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就你這糟老頭兒,啥啥都把別人當作正人君子,若得古人把你賣囉,你還巴巴地替他數錢去。”
蔣先生一頭的悶:“這個……這個……聖賢之書……果是……騙人的?”
蔣趙氏:“糟老頭子,我且問你,服是不服?咹,平日教導於你,服是不服?”
蔣先生搔着腦袋:“嘿嘿,服……不服……唉唉,不曾想,吾也自詡學富五車,卻原來不過一隻書蟲兒。”
於平江:“先生休得自責,休得自責。不是有句俗話兒說麼,不吃一塹,不長一智,反着理解,便是吃得一塹,長得一智,這事兒呀,於先生又未嘗不是好事兒呢?”
於信達:“就是,就是。甄秀才那人,專靠了這勾當騙人錢財,先生於這字畫卻又不甚懂的,以有心算無心,換作任何人,都難免上他的當!”
蔣先生:“慚愧!慚愧!一幅贗品……呃,不過,那畫兒雖假,不過麼,倒也教我喜歡得緊。”
蔣介民:“嘿嘿,其實,我也有些兒喜歡的。”
蔣趙氏:“呸!瞧你父子熊樣兒,不就一破紙片兒麼?只當塞在竈膛裡。”
於信達:“嗬嗬,喜歡麼?實跟先生說,贗品自是贗品,沒得說的。不過麼,這個甄秀才,卻也教徒兒有些佩服。”
蔣先生瞪了於信達:“騙子一個,爾何來的佩服?”
於信達:“其一,這甄秀才於人心世道的把握,可謂入木三分,不只先生入了他的彀,便是吳文煥,何嘗又沒受他的騙?其二麼,便是這廝專攻鄭板橋的字畫,於這仿字仿畫的功夫,也是很有些功底的。”
蔣先生:“嘿,聽你這話,難不成於這板橋字畫,也有得研究?”
於信達:“哎呀,徒兒哪來那般的本事喲。實跟先生說,當初見得甄秀才仿的《竹石圖》,徒兒也是喜歡得緊,只是疑它有假,便找了外公賞析,外公也是大加讚賞的。”
蔣先生:“哦,丁毅中丁舉人?咋說?”
於信達取來《竹石圖》,叫小炮高舉了軸首,小刀拿了軸尾,介民舉了燈燭,在畫上指指掇掇:“外公說呀,這畫兒雖假,卻也假得有些道道。譬如,這石,嶙峋而不失圓潤,這竹,挺拔而不失節氣,這字,於歪歪斜斜中顯勻稱,這方印章……哎呀,反正,據外公說來,這畫兒,於那板橋先生的風骨,十分得着了七八分的。”
小刀小炮強忍着笑,心內卻是一通的腹誹:你這廝,連自家先生,也敢妙舌生花,一通的胡謅,騙得老先生神魂顛倒,把個東南西北也搞混了。
於信達:“總之,我外公爺爺說了,這字畫的玩意兒,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沒得個定論的。”
於平江:“嘿,不對喲,信兒這話說不通喲。這字兒畫兒,真就真噻,假就假噻,咋個沒得定論呢?”
於信達真想給自己一個嘴巴,卻又只能瞎編了來說,“嗨,咱外公爺爺的意思麼,這板橋三絕,哦,這古書古畫的玩意兒,全憑個人的喜惡。你把它當真,它便真,你把它當假,它便假,誰個說得明白?這個,正是板橋三絕的精髓,難得糊塗!”
蔣先生捋着鬍鬚,點頭不止:“嗯嗯,難得糊塗!嗯嗯,難得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