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64節 洋人再來
近晚時分,於家商號的商船泊在了三河碼頭,李路易當先下得船來,後面跟着藍風生,再後是四個教會隨從,擡了兩個木箱。
“洋人來嘍!洋人來嘍!”小縣城難得有稀奇,這消息自然引得無數的住民,擁擠着來看洋人長甚模樣,更有些膽大的孩子,跟在後面,一直攆到於宅大門。
李路易身罩黑袍,胸掛着十字架,不住地向街邊的人點點哈腰,更引得衆人笑鬧。
於信達早候在宅門外,挺着個小身板兒,把個小手前伸,“哈嘍,密司脫李。”
李路易大張着嘴巴,半邊沒反應過來:這娃娃,會得洋語!
於信達仍挺着個小身板兒,小手前伸,“哈嘍,密司脫李。”
李路易忙忙地彎下腰去,伸出毛茸茸的右手,捏着於信達的小手,一陣地搖:“哈嘍,密司脫於。”
於信達縮回右手,順勢向前斜伸,背了左手,微微彎腰:“請進!”
跟在身後的小刀小炮,看得這姿勢好帥,竟學了於信達的樣子,做起“請”的姿勢來。
進得大堂,於老太爺當中端坐,右邊一排坐了劉知縣、王太爺和蔣先生,左邊擺着四張空椅。
藍風生趨步上前,抱拳作揖,躬身打拱,道:“咱家李路易李教士,受川東教會主教大人李若瑟之派,前來拜會三位太爺,及知縣劉大人。”
李路易右手在胸前一通的比劃,道:“我,李路易,法蘭西教士,拜見老大爺。”
丁萍兒的貼身丫環小翠兒端了茶盤上來,聽得李路易這說話,抿了小嘴兒直笑:這洋人,真搞笑,太爺變作大爺了。
李路易接了茶盞,一仰脖,咕嘟咕嘟灌在嘴中,再衝堂上衆人亮亮盞底。
藍風生見得堂上衆人瞠目結舌,忙忙地解釋:“哦,咱家李教士這意思,你們看好啊,太爺的敬茶,咱李路易可都受了的喲。
丫環好不容易忍了笑,給李路易續上茶水。
李路易把茶盞往茶几上一放,毛茸茸的手掌伸在半空中,一通的揮舞:“上來,上來。”
藍風生看向門外:“哦,你幾個,把禮物擡上來。”
四個隨從擡上兩個木箱,打開來,衝於老爺子躬躬身子,退出堂外。
李路易把手指着木箱子:“嗯,嗯嗯,區區禮物,沒有意思,請於大爺,笑……笑……”
藍風生忙忙地補充:“笑納。”
李路易:“Yes,Yes,嘿嘿,笑納。”
於信達:“三位爺爺休怪。這是洋話,Yes,就是中國話中的‘對’‘是’‘正確’。”
王太爺自言自語地道:“哦,Yes是‘對’,不Yes便是‘不對’。”
於信達:“非也。非也。咱中國話的‘不對’,洋話說作No。”
王太爺:“No?哎呀呀,一個Yes,一個No,沒咱中國話好學噻。”
堂上一片聲的鬨笑。
蔣先生:“不知李教士此來,何以見教於我呀?”
李路易轉頭盯了藍風生:“見教”這詞兒,他實聽不懂。
藍風生:“李教士此次前來貴地,仍是受了川東教會的委派,與各位商談徵地建堂諸事,尚望地方支持。”
李路易點頭不止:“Yes,Yes,徵地,建堂,好說,嗯,好商量。”
王太爺:“好說好商量?咋的,李教士那個……先聲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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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路易紅了臉,把個右手在一頭亂蓬蓬的黃髮上一通的亂搔:“嘿嘿,先聲奪人……嘿嘿,沒奪大爺噻。”
又是一片聲的鬨堂大笑。
於老太爺:“不知貴方有何條款啦?且請李教士說來聽聽,咱好心中有數。”
李路易把右手五指叉開,伸在半空裡晃晃:“五款,嗯,咱叔父說了,五款。一,五十畝;二,建教堂;三,銀子嘛,好說好商量,高,高些,也可以;四,傳教自由;五,允許我方,護教,嗯,護教。”
於老太爺捋着鬍鬚,沉吟道:“五款,嗯,這個五款……小孫孫,你說說,你說說。”
於信達:“唉呀,咱這肚子,餓嘍,餓嘍。”
於老爺子:“嗯,餓了麼?你這一說,爺爺也覺餓了哩。”
王老太爺:“就是噻。你看你看,天也快黑透了,要在自家,咱老王可是早就晚飯嘍。”
於老爺子:“民以食爲天。這徵地建堂,雖說也是大事兒,難道還大得過天去?咱們吃飯去。”
蔣先生:“呃,老爺子,那酒,可少不得喲。”
於老爺子:“酒麼,自是有的,只怕先生當不得幾杯哩。”
王太爺:“呃,我剛剛看那木箱之中,有個瓶兒,內盛之物,紅紅的液體,請問李教士,這瓶內液體,可是何物呀?”
李路易:“紅色?液體?波爾多噻。”
王太爺急了:“嘿,不是葡萄酒洋酒麼?怎又變成波……波爾多了?”
藍風生:“波爾多乃西洋紅酒之一,最是有名。”
王太爺把眼盯了於老爺子:“哈,波爾多,卻不知酸是不酸?”
蔣先生兩眼放光,咂吧着:“嗬嗬,葡萄酒者,西洋之酒也,其色紅,其味酸,回味泛甜,脣齒留香,嘖嘖,脣齒留香,回味無窮的啦!”
於老太爺把眼一瞪:“嘿嘿,就只兩瓶,就只兩瓶。”
於家的早已備下了晚飯,自是豐盛,七葷八素,流水般地上來。
於慈恩作東,把李路易讓在了主位,其餘衆人忝陪,都把李路易當貴賓哄着,你來我往,盡是喝酒吃菜的事兒,夾些你好我好的閒話兒。
李路易的心思,可不在這吃菜喝酒上,幾次提起這徵地建堂的話題,一桌衆人就是不接話茬,“喝酒,吃菜”“吃菜,喝酒”,輕飄飄地撇在了旁邊。
這晚飯吃得好不熱鬧,只李路易一肚子的鬱悶。
爾後晚茶,又是老半個時辰,仍然不說徵地的事兒。
喝過茶呢,該談正事了吧?李路易抓耳撓腮,卻又不敢擾了大家的談興。
王老太爺:“唉呀,夜深了咧。咱老王上了年歲,精力已是不濟,當不得你等的年青人。咱過回家去,睡覺,哈,睡覺。你們,慢慢地耍哈,慢慢地耍。”
蔣先生:“吾亦年高,無有精力,實實地打熬不過,亦須回家早休。告辭!告辭!”
劉知縣也尋了個理由,告辭歸衙。
於家有的是空屋,李路易一行六人,都被妥妥地安排宿在於宅。
第二天,於老太爺陪在茶廳,說是須等了王太爺蔣先生和劉知縣,半天卻不見影子。近中午時分,三人終是到得於宅,卻又飯桌上勸酒挾菜,於咱中國人的熱情好客,李路易可是好一番的領教,偏偏於那徵地建堂的正事兒,卻是半字兒也不提。
吃過午飯,喝過午茶,衆人陪了李路易逛起街來,說是帶了貴客李教士,熟悉熟悉環境,瞭解瞭解風情。
整一下下午,只逛得中街。滿城的住民,紛紛地向着三位太爺請安問安,那眼光,卻是都盯在李教士一人的身上。
咱三河縣城地處西南邊地,何曾見過洋人喲,自然是把李路易當作了猩猩般的怪物,都涌到了中街上來,眼珠子左瞅右瞅,手指頭指指點點,還一嘴的嘰哩咕嚕。
李路易的中國話說不不咋的,但聽起來卻是沒啥大問題,隱約知道,大家論議的都是他,雖是好奇,卻並無反感。因有三位太爺陪行,漸漸地不僅不反感,反倒把他也當作了貴賓和般的,恭敬得很。
第三日,仍是三位太爺相陪,上午逛東街,下午逛西街。大人們見識過了洋人的模樣,也就那樣吧,沒甚更多的稀奇,也就失了興趣,忙活起生計的大事去了。唯有娃娃們興趣不減,成羣結隊地跟在屁股後,更有人兒編了童謠傳唱:
西洋人,白皮膚,
一頭黃髮亂蓬蓬,
高高鼻樑像大蒜,
配着兩個藍眼珠。
手心手背毛茸茸,
嘰哩咕嚕話不通。
逢人便是三分笑,
彎腰伸手喊哈嘍。
第四天,仍是三位太爺陪了逛街,上午南街,下午北街。
夜晚,仍宿在於宅,李路易好不容易逮着了小娃娃,遠遠地便揮手嚷嚷:“哈嘍”
於信達停了腳步,笑嘻嘻地看着他:“哈嘍。”
李路易好不高興,自來中國,可曾聽得中國人會說西洋話,豈容失了機會,趕忙一通嘰哩咕嚕。
於信達眨巴眨巴眼珠子,伸出大拇指,“波拿巴·拿破倫!”停停,眨眨眼珠子,再伸出大拇指“拿破倫·約瑟芬!”
哈,誇讚咱國的皇帝皇后哩!李路易興奮起來,又是一通的手舞足蹈,一通的嘰哩咕嚕。
於信達又是眨巴眨巴眼珠子,伸出大拇指,“伏爾泰!”停停,眨眨眼珠子,再伸出大拇指,“雅各賓!”
哇噻!這娃娃,不簡單,連伏爾泰,雅各賓也是知的。李路易趕忙地一通手舞足蹈,一通地嘰哩哇啦。
哪知,這小娃娃點點頭,轉身便走,鑽進後院裡,再尋不着影子。
其實,於信達這娃娃不過裝模作樣,糊弄李路易的。成都尊經書院雖有洋教習,便講課都用中文,更沒開設外國課程,拿破崙啦,約瑟芬啦,伏爾泰啦,雅各賓黨啦,也不過是偶聽法國教習們的閒談,得着一些個少得可憐的名詞兒,其他麼,一無所知,拿甚來與李路易交流?不躲起來,還能藏得馬腳?
小娃娃這一通的裝腔作勢,可苦了李路易,整晚睡不着覺,總覺得自己哪處失了禮節,得罪了這小娃娃。
臨行之前,叔父可是反覆交代過的,這小娃娃躲在背後,主着徵地談判的事兒哩。
一連四天,好酒好菜的供着,逛街串巷的陪着,可就是不談徵地的事兒,逗得李路易心慌慌的。打道回府吧,叔父交辦的事兒沒個着落,就此呆着吧,又不知何時纔是了結。
欲尋劉裕謙吧,這老東西成心地躲着,哪裡尋去?找了藍翻譯說吧,這藍風生,只嘿嘿地笑,那壞壞的模樣兒,嘔死人。
李路易躺在於宅內院的大牀上,翻天覆地地睡不着,連連的唉聲嘆氣。回去吧,還是回去吧,大不了被叔父責罵幾句,但想到叔父的期望和栽培,想到自己剛到中國時的雄心抱負,又覺得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於心十二萬分的不甘。
第五日,天剛矇矇亮,李路易看着收拾好了的行裝,坐在牀邊正發呆。
小刀隔了窗外:“李教士,今日上午,縣衙公堂,談判,談判。勿要失了時辰喲。”
今日談判?李路易半天沒恍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