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65節 談判(一)
縣衙門外和大堂門口都站了練勇,充作崗哨,縣衙大堂之上,也已佈置齊整。
劉知縣端坐當中公案;再有四張條桌兩兩相對地拼在一起,兩邊都放着四張靠背椅,右邊坐了王太爺蔣先生,空着兩椅;背後是二十個商紳名望,坐的卻是條凳,左邊兩椅空着,是教方的座位;下首打橫一張條桌,坐了縣衙師爺劉忠,桌上放了紙筆硯臺,用作書記之位。
於慈恩老爺子拉着小孫孫,徑向右邊的空椅上坐了,衙役引了李路易和藍風生,坐了左邊。
“咳咳,”劉知縣喝了茶水,清清嗓子,“嗯,今日,法國天主教川東教區派了代表李路易,與咱三河地方的代表,商談徵地建堂的事情。本官忝作見證,縣衙師爺劉忠書記,事情的由來都是知道的了,勿需本官贅述。下面開始談判。先請教方說來。”
李路易站起來,一邊鞠躬,一邊拿的在胸口一通地比劃,道:“敬愛的商紳們,士民們,代表們,我叔父,哦,就是李若瑟主教,貴方徵地,五十畝,嗯,五十畝,建教堂……”
蔣先生:“且住,且住。爾乃何人?”
李路易一對藍眼珠子直眨,瞪了蔣先生:“我……李路易噻……嗨,蔣先生,天天見,天天吃,怎不認識呢?”
蔣先生:“你休拿了藍眼珠子瞪吾。此日談判徵地,事涉中外邦交,豈可等閒視之?爾且逞上公函,吾等驗明身份,方可談判噻。”
王太爺嚷嚷起來:“哦喲喲,就是噻,就是噻。那個吃飯喝酒的事兒,拿這堂上說甚?公函呢?拿來,拿來!”
李路易一邊用毛茸茸的手搔着一頭的黃髮,一邊咧了大嘴巴傻傻地笑:“哦,我倒忘了……藍先生,逞上,逞上。”
藍風生從公文包裡撿出一張紙片來,隔了桌子,彎腰遞上:“此是川東教會的派使公函,敬請貴方確認。”
劉知縣:“哎呀呀,逞給本官噻。你這藍通譯,好不知禮,難道本官這個中人,是拿來作擺設的?”
衙役接了公函,遞給劉知縣。
蔣先生也拿了地方代表的公函,遞與衙役。
劉知縣:“咳咳,雙方公函,本官均是看的了,本官確定,本官左方在座諸人爲三河縣地方代表,是爲甲方,本官右方在座二人爲教區代表,是爲乙方。師爺,記下,嗯,記下。”
劉師爺:“記下,嗯,記下。今確認,甲方於慈恩等二十五人,代表三河地方商紳名望,乙方李路易,藍風生二人,代表法國天主教會川東教區,協商徵地建堂等事宜。所有談話和文檔均記錄在案。”
劉知縣:“甲方乙方的代表身份,已經本官驗證過了的。下面,你們談,哦,正式談判,正式談判。”
藍風生雙從包裡抽出一摞紙片兒:“我方條款,均明列於上,敬請貴方審閱。”
王太爺:“哎呀呀,你這紙片兒上,彎彎拐拐的,盡是鬼畫符,哪個認得?”
蔣先生:“然也,然也。可是欺吾不識西洋文字乎?”
藍風生:“下面,下面一頁。上頁是法蘭西國文,下頁譯作了中文。”
王太爺:“哦,這麼,嘿嘿,還差不多。”
於慈恩:“咳咳,乙方既已列明瞭條款,咱們就一款一款地議來。”
王老太爺:“嘿,這第一款,就有問題噻。不少於五十畝,哦喲喲,五十畝,忒寬,造一教堂,得有多大?這個,這個,浪費嘛。”
蔣先後:“吾看亦是。五十畝的一座堂,咱三河的老老少少三四萬人口,難不成都要裝了進去?”
坐在後排條凳上的羅掌櫃:“我等也問,如此廣大的教堂,可是用來藏金藏銀,還是藏兵藏匪?”
於信達:“這個……李教士呀,可是西洋的面積與咱中國的面積不一樣?怎弄個如此廣大的地兒,卻只爲建造一座教堂?”
李路易:“六百六十六平方米,就是一畝,貴地不同?”
王太爺:“六百六十六……平方米?果然,這西洋的一畝,不同於咱中國的一畝。只是,這個平方米,啥意思?”
藍風生:“長一米,寬一米,就是一平方米。”
王太爺:“哎呀呀,別整西洋那玩意兒,咱老王沒得懂。反正,這五十畝,多了,多了。”
李路易:“咳咳,叔父說,教堂,還有學堂,醫館。”
於老太爺:“呃,這五款,教堂是有的,咋不見學堂,也沒醫館呢?”
李路易咧了大嘴傻笑,還衝着於信達擠眉弄眼:“學堂,醫館,禮物?”
於信達眨巴眼珠子:“禮物?”
李路易:“叔父說,這個學堂,醫館,你小娃娃喜歡,喜歡。”
於信達眼珠子一陣的眨,終於明白過來,衝李路易翹起大拇指,心裡卻是腹誹:你這呆瓜!
堂上衆人還是糾着這個五十畝,李路易衝於信達又是一番的擠眉弄眼。
於信達笑笑,把小嘴附在爺爺耳邊,一陣的嘀嘀咕咕。
於慈恩把手往空中一揮:“靜靜,靜靜。李路易的意思,老夫終是明白了。這五十畝,不只教堂,外帶還有一所教會學堂,一所西洋醫館。小孫孫,那個尊經書院,可有多寬?”
於信達:“尊經書院麼,也就兩三百畝吧。”
蔣先生一雙大眼瞪得溜圓:“兩三百畝?那得多大?”
於信達:“不瞞先生說,成都四大書院,哪家都比尊經書院大哩。”
於慈恩:“嗯,咱這個教會學堂,雖是比不得成都的那等書院,但也不能太小氣了噻。老夫之意,不若整它個一兩百畝,那教堂,那學堂,那醫館,都修得大大廣廣的,豈不妙哉?”
堂上衆人聽得於老爺子這話,默了一默,反正,這購地是乙方掏銀子,咱三河這地兒,偏偏多的是荒地兒,這順水的人情,何樂而不爲呢?
堂上一陣的紛紛嚷嚷,都表贊同。
劉師爺:“這甲款,吾記下囉。乙方徵地不少於一百五十畝,用於建造天主教堂、西洋學堂、西洋醫館各一。”
李路易心頭說不出的喜。叔父圖個五十畝,對方竟一口給得一百五十畝,多出整整兩倍,叔父得知,還不高興得睡不着覺?這娃娃,怕也癡呆得緊呢?
於慈恩:“下面議議第二款,地價,隨當地行情而定。”
蔣先生:“這個行情之說,可是如何才妥?”
李路易:“我叔父說,這價格,可高些,高些,無妨。”
堂上衆人交頭接耳,有說七兩八兩的,有說十兩二十兩的,卻是都壓低了聲音:這地價兒,差別甚大,誰也不敢輕易地發話。
王太爺:“這個地價兒,若是一刀子地切,怕是不妥喲。”
蔣先生:“有甚不妥?你別藏着掖着的,說來,說來。”
王老太爺:“城中商鋪,跟城外莊稼地兒,那價格,可是一樣?就那城外的田地吧,也作三六九等的,熟地兒跟新開的荒地兒,可能一樣?耕種的良田熟土,與那荒坡野地,可能一樣?再說,災年荒年,這同一地兒,價格也是差得遠的,豈可一個價兒?”
於信達:“王爺爺的話,言之在理哩。這城中地,城外地,莊稼地,河灘地,荒地熟地,價格豈能一樣?若都按荒地計算,虧了地主,豈能服衆?若都按良田計算,算得高價,豈不是趁機擡價,敲人竹竿?李主教定下在咱三河建教堂傳播天主的福音,建學堂開啓西洋的學識,建醫館救治生病的人民,都是大大的善舉哩,咱三河民風自古的淳樸忠良,最是老少無欺,豈能做這等沒良沒心的惡事?”
李路易一雙藍眼珠子瞪了於信達:噫,這娃娃,懂個屁喲,偏又是個信口開河的主兒。偏偏哩,那些個七老八十的傢伙們,似乎又特別順從這娃娃。嘿嘿,何不將計就計,引這娃娃胡說八道呢?
李路易:“貴娃娃,且說說,這地價,如何辦法?”
於信達:“咱們便依了王爺爺這話,把地兒分作三六九等的,分別議個價兒,任那李主教取捨。若取荒地,便出荒地的價格,若取良田,便出良田的價格。”
蔣先生:“信達,你這一說,也沒落在實處噻。”
於信達:“譬如,良田一畝,一年產稻多少,時下稻價多少,再有,收了稻穀又種小麥,收得多少,市價多少,如此計算,八九不離十,天下至理噻。”
王老太爺:“哈哈,對頭,對頭。就這麼個計算,才見得公正公平,童叟無欺,老少咸宜。”
蔣先生:“既是公平,且請算來看看。”
王太爺盯了劉忠:“這個收租納稅,劉師爺最是在行。且聽聽劉師爺怎個計算,咱們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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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忠:“咱這三河縣域,八山一水一貧地,意思是說咱三河縣的地理,山地佔八成,另外一成是河道,一成纔算得田土,主要的物產,細糧當是水稻,粗米當是玉米、紅薯和高粱。水稻哩,自是水田纔出產,大多的旱地荒土麼,不外產些玉米紅薯……”
王太爺:“哦喲喲,你這師爺,忒地囉嗦。這個水田稻,旱地玉米,誰個不知?何須你來囉囉嗦嗦?你且直入主題,先算水田,作價幾何。”
劉忠:“嘿嘿,這個,囉嗦麼?且說水田吧,咱這地是貧地,水田產量不咋的,每畝水田年產…年產水稻,也就……三四百斤的。至於谷價……若論時下的谷價……大概二三兩……”
於信達直搖頭:“劉師爺此算不妥,不妥。”
劉師爺笑眯眯地盯了於信達:“小少爺,如何不妥?”
於信達:“我且問你,可曾種得田來?”
師爺:“嘿嘿,咱家歷代,都不曾務農的。”
於信達:“這就是囉。你不會耕種,這般的數據,又是從何來的?”
劉忠:“每年的課稅收賦,都是咱在管着的。剛剛這些數據,自是向農戶計徵賦稅的原始數據噻。”
於信達:“我知劉知縣和你,都是愛民惜民的好官,這賦稅,自是往低了來往的。要照這個計算,自是虧了地主,誰個願把地徵出來?”
劉忠:“既是這樣,你便說說,怎樣計算方是合理?”
於信達:“嘿嘿,於這耕種,咱也不懂。俗話說,隔行如隔山,何不找個內行,一問便知?”
李路易直點頭:“Yes,Yes。內行,問問。”
劉知縣皺了眉頭:“莊稼漢子?嗨,何處找去?”
於信達:“這滿堂的差役丁夫,就沒個莊稼人兒?”
劉師爺心裡犯着迷糊:若說經商耕耘,咱劉忠自是外行;若說收租收谷,咱管着全縣的錢糧賦稅。這個畝產多少,谷價多少,我若不知,還有誰知?
嘿嘿,這個於家小少爺,怕是要挖坑坑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