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1節 虹兒之死
於家一衆人等,齊聚正堂,爲於老太爺的義虹於彩虹,謀議着去留。
虹兒鐵了心地,要嫁給於家獨子於平江,並且甘心作妾。
衆人都疑惑且驚悚:這事兒鬧的。小妮子可是聽得父親的死訊,亂了心神,腦袋進了水?
老爺子也亂了陣腳:“此事……容後再議,咳咳,容後再議……”
當初,李文彩將軍千里託孤,於老爺子情願收下虹兒作義女,可不是一時的頭腦發熱喲。
這個李文彩,拳匪頭子李將軍,本是安分守己的一條壯家漢子,靠着種田打獵爲生,外帶着剃髮的營生,只圖着老婆孩子熱炕頭,卻被官差惡吏所逼,家破人亡,逼上了梁山,其手下一衆拳匪,大多都是些苦哈哈,實在活不下去了,被逼無奈,才隨了拳匪的。
老爺子因着行商走貨的緣故,對民間百姓的疾苦,自是清楚得很;對這些被逼造反的苦民,其中的來因去果,更是清楚得很。
李文彩本是個理髮匠,橫縣城外與老爺子也曾有過一面之緣。聽其說話,觀其行事,老實巴交一百姓,絕非天性涼薄兇殘之徒,後來率着數萬拳匪,縱橫三省,殺人無數,拷掠富戶,懲戒豪紳的事兒沒少做,但卻少有殺良冒功、淫擄妻女的傳聞,比起大清官兵可是好多了,對百姓更是優容,開倉放糧,扶貧濟困的名聲,可是口口有傳的。雖然俗語常說慈不掌兵,義不行商,老爺子把銀子看得重,但兼着三河袍哥舵爺的身份,公道自在人心,孰是孰非還是看得透的。
想當初呀,第一次見到虹兒,是在押運軍需交接後回家,半道上,兩個漢子,臉上身上滿是血痕,一身衣衫條條縷縷地掛着,一個跪在路口中央,一個背上縛着個小丫頭。唉,這兩個義子,爲要尋到三河,翻山越嶺,盡揀那無人之路,披荊斬棘,必是吃盡了苦頭。
當初那丫頭,雖然臉上抹了黃泥,看不清模樣兒怎樣,但看那雙眼珠子,清泠泠亮晶晶的,便令人頓生好感。帶回家中,待得香香姐爲丫頭一番清洗,一番打扮,那模樣,清清秀秀,伶伶俐俐,嚯,誰個不喜,誰個不憐?
再說了,何十一那傢伙,哦,真名袁其隆,還在李文彩的軍營裡哩,好吃好喝的供着。嗬嗬,商人,不就是圖着賺錢麼?你那刀呀槍呀,你那糧呀草呀,咱義軍都需要,至於價格麼,好說,好說得很……
還有……還有……那十萬兩銀票……嘿嘿,不好說的,不好說的,咱於慈恩,嗯,三河於家,可是缺的?
咱山民有句俗話兒,說,便是那貓兒狗兒,養得久了,也會生出感情來。虹兒這丫頭,自打收作義女,隨在香香姐身邊,比養護平兒還上心,早成了香香姐的心頭之肉。
嘿,這丫頭,老爺子可真捨不得她走呀!
闔府中人,誰個捨得?
但是,這個……嫁給平哥哥……爲妾……
於家衆人雖是遲疑且糾結,虹兒卻是鐵了心的,把個平哥哥,哦,於家獨子於平江,纏,緊緊地纏,步步地纏,時時地纏,不達目的不罷休。
一日,外地兩個商人,因着與於家的走商貨物往來,登門拜訪,於家自然熱情得很,好吃好喝,那是必須的,於老爺子說乏了,囑咐兒子相陪,留了兩個義子打橫坐。
這兩個相與,酒量出奇的高,偏偏遇着平河這義兄,又是出名的酒蟲兒,你敬我回,推杯換盞,平江的酒量本就不咋的,不知幾盞黃湯下去,竟昏昏的趴了,一路的左腳打右腳,一路的摸摸又索索,到得自家睡房,臉也不抹了,腳也不洗了,衣也不除了,倒在牀上,便是一陣的呼嚕。
到得半夜,許是酒醒了一些,於平江口渴起來,搖搖懷裡的人兒:“萍兒,水……水……”
懷裡的人兒卻不作聲,只把身子偎過來,纏得緊緊的,再把小嘴兒遞過來,在於平江的臉上嘴上搜索。
呃,不對!這身子,這香味,這動作……不對,不是萍兒……
“你……你……”於平江一邊兒用勁掙脫,一邊兒翻身下牀。
女人卻不放手,更加地纏着,喘喘着:“平哥哥……要了我……平哥哥……”
“傻丫頭……”平哥哥奮力掙脫纏繞,一邊跑向門邊,一邊罵道:“你個傻……傻……傻丫……”
這十多年來,與虹兒相處,於平江都是把虹兒當作妹妹,嗯,可憐的妹妹,可愛的妹妹,親親的妹妹,何曾有過其它的想法喲。
於平江嚇得不輕,一連數日,見着虹兒就開躲。
丁萍兒癡癡地笑:“哈,咋的啦?生米煮成熟飯啦?”
於平江難得地惱怒了一回:“熟你個頭!虹丫頭傻,難不成,你也傻……”
萍兒一陣的壞笑:“哈,傻麼……哈哈哈……傻麼?”
丁萍兒纔不傻哩,虹兒的心頭啥個想法,她可是明白得很。
虹兒的老家,嗯,廣西橫縣那地兒,“拜上帝教”的發源之地,數披刀兵,早就十室九空的了。這虹兒,投誰去?
這天下,拳匪雖滅,卻是愈發的不太平,白蓮教啦,聞香教啦,這個教那個教,多如牛毛,加上個盜呀匪呀,鬧騰得沒完沒了,這天下雖大,可尋得着一處安寧之所?虹兒,小姑娘家家的,手無縛雞之力,偏又長得乖乖巧巧,嗯,秀色,嗯,可餐,隱姓埋名?嗬嗬,何處隱去?怎麼隱去?
尋婿而嫁?嗬嗬,更是白日裡說夢話。這天底下,男人倒是許多,可要尋箇中意……嗯,像咱的平兒……嗯,忠心耿耿,用情專一,外冷內熱,外訥內秀,外強中乾……呸,哦呸,外強中乾,還外酥裡脆哩……反正,全天底下,比咱平兒夫君的,可有幾個?打着燈籠,可有幾個?
再說了,自家哩,二十七八了,老不小了,早過了生養的黃金年齡。自打第五胎流了,這肚子就再沒動靜了。雖說生養了四個,可都是丫頭片兒,遲早都是別家的人。沒男丁,這責任,可是自家一個女子擔得起的?
爲平兒納妾,嗯,納妾,這是跑不了的,板上釘釘的……專美,哦,專寵,這事兒,沒得想。雖是心中老大的不願,但大勢所趨呀,天下莫敢當其鋒,誰個拗它得去?
再說,這平兒與虹兒兩個……想想自家與平兒,那年那月的那一天,後花園裡偶相逢,那是一見傾心;這虹兒與平兒,頂着個義兄義妹的名頭,日日相見,天天相守,十數年啦,就沒個日久生情?嗯,日久生情,那是肯定的。
這樣一想,丁萍兒心寬起來:與其討個小妖精回來,不若遂了虹兒之願,好歹還能落得個“獨樂樂,不如衆樂樂”的好名聲兒。
抱了這樣的心思,丁萍兒找上虹兒,於是,便有了那晚的計謀,嘿嘿,趨你酒醉,壞你貞節,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飯,看你小子是從也不從。
唉,可惜囉,於平江這小子,不着道,嗯,不着道。這事兒呀,生米還是生米……還得找找香香姐,哦,自家婆婆,俗話不是說麼,衆人拾柴火焰高,俗話又說,花花轎子人擡人……
話說於平江這小子,吃那酒醉之夜一嚇,連着的幾天,彷彿躲瘟神一般地躲着虹兒。
靜心想來,對這個義妹,當初麼,同情憐憫之心更重,漸漸地,交往得多了,照拂起來了,心疼體貼之情也就來了;竟至後來……兄妹之情自然是重的,但喜之愛之,卻也不是一點也無。
有了萍兒姐姐的攛掇,虹兒加緊了纏,日日夜夜的纏,無休無止的纏,纏得於平江這小子,漸漸地心思有了活絡。
一日,入夜,於家正堂,香香姐高高上坐:“你娃娃,咹,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娃娃,聖人之訓,你娃娃那書,可是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於平江跪在母親面前,諾諾連聲:“兒知矣,兒知矣!”
母親仍是不依不饒:“知個剷剷!你娃娃,你看看,誰個老爺們兒不是三妻四妾的?咹,你娃娃,就你另類,可是翅膀硬了,還是皮子發癢了?”
於平江跪在母親面前,諾諾連聲:“兒錯矣,兒錯矣!”
母親仍是喋喋不休:“你娃娃,你想想,好生想想,就咱虹兒,好好個姑娘,打着燈籠也找不着的,心甘情願地與你作妾,可還辱沒了你不成?推三阻四的,你想做啥?咹,你娃娃,說與爲娘聽聽,你想做啥?”
於平江仍是跪在母親面前,諾諾連聲:“兒從矣,兒從矣!只是……只是……”
香香姐微微地翹起了嘴角:“噫,你個屁娃!有屁快放。”
於平江囁囁嚅嚅:“只是,兒子擔心,這付小身板兒,既負了萍兒,再負了虹兒,如何是好呀?”
香香姐差點兒笑出聲來:“哈,爲孃的就知,你娃娃良心還是有的。聽着,爲孃的教導於你,兩個媳婦兒,萍兒哩,自是不能負的,虹兒哩,自是也不能負的!”
於平江撅着個屁股,叩頭領教:“嗯,兒子謹記,兒子謹記!一顆心分作兩半,一半給萍兒,一半給虹兒!”
1872年的初春,於家爲獨子和義女行了合巹之禮。
儀式極其的簡單:全家人團在一起,吃了個飯。
這年,於平江二十八歲,虹兒十八歲。
婚後第二月,虹兒竟有了喜。
婚後第八月,早產,是個男胎。
虹兒很傷心,哭得死去活來的。於平江呢,陪在身邊,暗暗傷神。
萍兒盯了虹兒的肚子,笑說:“哈,咱妹妹行哩,既有一胎,還愁二胎麼?好妹妹呃,加油哦!”
第二年仲夏,終於又有了喜。
萍兒像呵護小寶貝一般地呵護着虹兒,眼瞅着那肚子,一天天地隆起來,隆起來。
足足十個月,生下一個男孩。
母親虹兒呢,難產,大出血。
這是1874年臘月,後花園裡的那株臘梅開得正旺。
於平江跪在虹兒牀前,揪心揪肺的哭:“虹兒呃,咱害了你呀,害了你呀,對不起你哩!”
虹兒慘白着臉色:“呃,本想同了萍兒姐姐,偕着平哥哥……可惜囉,造化弄人……”
丁萍兒也流淚不止:“咱的親親,咱的好妹妹,可有啥要求?”
虹兒:“妹想……看看……兒子……”
萍兒雙手捧了嬰兒,湊在虹兒面前:“乳名紅兒。”
“紅兒……我的……紅兒……”虹兒滿足地微笑着,走了。
虹兒的二十歲人生,便定格在了這彩虹般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