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45節 葉兒妹妹
老爺子的小孫女兒出閣,這等大事兒,誠義實商號名下的各大分號,乃至分號下面的各個分棧,都是必得來賀的。
自貢商號的胡掌櫃,臘月十四的傍晚時分,隨了於家的商船到得三河碼頭。一同而至的,還有自貢鹽戶葉葉南水,帶着個女僕胡媽,還有個八歲的閨女兒,葉荷,乳名葉兒。
葉兒這丫頭,聽了胡媽的招呼,規規矩矩地跪下,規規矩矩地叩頭,拜過上座的老爺爺,再拜過旁坐的一衆長輩。
這丫頭,身着一身的花花襖兒,梳着一對朝天辮子,模樣兒自是沒得說,俊俊的,俏俏的,一腔的娃娃語,嚶嚶呀呀的,討得滿堂的喝彩,無人不讚,無人不喜。
葉兒顯是少見生人,拜過長輩,便偎在胡媽的懷裡,怯怯地滿屋子觀察,看來看去,看來看去,最後,一雙小眼珠子,便盯上了於信達,再不轉眼。
自打胡主管進得屋來,萍兒卻把個眼光,往屋外盯着,睃來睃去,睃來睃去,一雙柳葉眉皺得緊緊的。
丁萍兒俯在於平江耳邊,嘀嘀咕咕,也不管堂上衆人的談論,起身徑往後院而去。
於平江走到胡管家面前:“哈,咱倆可是久不相見的了,想念得緊哩。走,後面去,咱倆叨叨。”
丁萍兒候着胡管家:“咱家梅子,咋沒影兒呢?”
胡管家搓着雙手,埋了頭,嘿嘿不止。
於信達:“可是喜柬沒投到?”
胡管家:“喜柬麼,自是投到了的。東家的事兒,況是這等的大事兒,咱老胡豈敢糊。”
丁萍兒:“既是投了柬兒的,怎不見梅兒呢?”
胡管家:“嗨,陸家管家接的喜柬。”
丁萍兒:“哦,管家接的喜柬……沒見着主人……那麼,可有話說?”
胡管家期期艾艾老半邊:“陸家管家說了,梅子……有恙在身,不宜出門……”
丁萍兒:“哦,有恙在身?甚個病呢?總得來個信兒呀,爲孃的,這心裡……”
於平江拉了丁萍兒的手:“別急,別急。等得蘭兒這事兒辦妥,咱便親去自貢,總要問個明白,到底咋回事嘛。”
丁萍兒紅了眼珠子:“唉,這丫頭,也不來個信兒,爲孃的好不擔心……於平江,你可是說的了哈,蘭丫頭這事兒一完結,你便去!”
衆人回得大堂之上,剛剛坐好,葉兒這丫頭,竟從胡媽懷裡掙脫,徑到於信達身邊,側着臉,一雙眼珠子盯在於停達臉上:“呃,你這哥哥呢,弟弟呢?”
於信達拉了葉兒的手:“哥哥噻,自然的,哥哥噻。”
葉兒嘟着小嘴兒,直搖頭:“不像,不像。”
於信達摩着葉兒的小腦袋:“不像?嗬嗬,怎就不像呢?”
“比比。站着,比比。”葉兒拉着於信達的雙手,皀身子傍在於信達胸前,“這高矮,一樣一樣,咋就哥哥呢?”
哦,這丫頭,見得自己個頭兒矮,又天生的一副娃娃臉,斷不出年齡來,不知稱呼哥哥還是弟弟。
於信達:“哈哈……葉兒呃,咱比你年長,自是哥哥噻。”
“哥哥……好呀,好呀,葉兒就想有個哥哥……嘻嘻……哥哥……矮子哥哥。”葉兒也不管堂上衆人盯了自己看,拍着小手,踮着小腳,繞了屋子中央的空地兒,又跳又叫的,逗得滿屋的,一片的笑聲。
葉兒跑回於信達身邊,用勁兒拉了於信達,要往後院兒去:“走,矮子哥哥,走,玩兒去。”
於信達雙手一攤:“嗨,你看,這堂上,多熱鬧……”
葉兒嘟着小嘴兒:“熱鬧個屁!說些個啥,咱小孩兒家家的,又聽不懂,沒意思,沒意思!”
於信達:“再說,這外面,黑燈瞎火的,看不見哩,哪裡玩去?”
葉兒仰頭看着於信達:“哈,看不見麼?”
於信達:“是嘞,這外面,漆黑,就在這堂上,好不?”
“不好!不好!”葉兒回了頭,“胡媽,掌燈,掌燈!”
嗬嗬,這丫頭,竟要秉燭夜遊,哦,掌燈夜玩,只怕是個不安分的主兒。
胡媽側立在葉南水身後,眼睛卻是牢牢地盯在葉兒身上。她是被葉南水請了來專侍葉兒小姐的,自打入得葉家之門,就沒見過葉兒如此這般的快樂過,八年啦,就沒這般的快樂過。
這個葉兒小姐,可是葉南水的心尖尖兒,一點兒也不容閃失的,八年相伴,早把葉兒當作了自己的親生,不,比親生的兒女還重,事事順着。
聽得小丫頭相呼,胡媽踮着雙小腳,急急地跑向葉兒,勸道:“葉兒,哦,小姐呃,這黑天瞎火的,又識不得路,明兒早起……”
葉兒急了,一雙小手在胡媽身上亂搗:“我就要,我就要……掌燈,掌燈……”
這是在於家,不是自家屋子,葉南水好不尷尬,厲聲喝斥:“胡鬧,胡鬧!再不規矩,打你小屁屁!”
葉兒回頭盯了父親,眨巴眨巴眼珠子,“哇”地哭起來,邊哭邊往地上一蹲,再順勢倒了在地,一通地乾嚎:“媽媽,爸爸兇葉兒……嗚嗚,媽媽,爸爸兇葉兒……嗚嗚,媽呃,葉兒要媽媽……”
這葉兒,雖是嚎得兇,卻從指縫間透了眼光,盯着葉南水看,眼見葉南水滿臉躁得通紅,卻是不吱聲,更加地撒潑起來,在地上滾過來滾過去,滾過來滾過去,眼淚鼻涕到處抹:“媽媽,我要媽媽……”
聽得葉兒這嚎叫,葉南水彷彿怔了般,只坐了發呆,半天吱聲不得。
這神色,自然被於信達看在眼裡,心裡卻是一通的腹誹:這廝,怕老婆哩,比起自家那個老爸,耳朵根根還要粑。
胡媽只把眼光瞅了葉南水,拿不得主意。
一堂的場面好不尷尬,於信達只得出來解圍,半蹾了身子,俯在葉兒耳邊:“好啦,咱去還不行麼?起來,起來,小哥哥陪你便是,起來,快快起來!”
葉兒止了乾嚎,盯着於信達:“不是哄我?”
於信達:“嗨,你這小丫,誰哄呢?胡媽,掌燈,快快,掌燈……”
“哈,這麼,還差不多……”葉兒從地上翻身爬起來,一把撲在於信達懷裡,把個腦袋拱來拱去的,“掌燈,掌燈!”
於信達一懷的鼻涕和着眼淚,偏偏卻又哭笑不得:這丫,變臉比翻書還快,妖孽!
第二天,衆人圍了大桌早飯,於信達紅着雙眼,無精打采的,手也懶得動,飯也不想吃,只是不住地呵欠連連。
還不是葉兒那丫害得。就昨晚,拗不過,只得帶了這丫去後院,胡媽一雙小腳,肯定是不行的,只得苦了小刀小炮兩傢伙,擎着個燈籠,滿後院的亂竄,再後來,瘋夠了,卻又賴在於信達的屋子裡不走,硬要哥哥陪着睡,任誰也勸不動,再後來,乾脆爬了上牀,扯了棉被蓋住全身就睡。
本來是有安排的,胡媽帶了這丫頭單獨一屋,沒法,只得依了葉兒,睡在於信達的牀上。
這丫,偏偏睡相不佳,睡到半夜,身子熱起來,用了兩手兩腳,只把被蓋往外掀。
時正深冬,挺冷的,半夜更冷,怎容得掀了被蓋?若是着了涼,如何向葉叔叔交代?於信達沒得法,只好替葉兒看着被蓋,你掀開,我捂上,你再掀開,我再捂上,整一夜,就沒個消停,如何不紅了雙眼?如何來的精神?
早飯後,客人們自由安排,女眷們都在躲在後堂,陪了蘭兒小姐姐,試試嫁衣,看看妝奩,嘻嘻哈哈,熱熱鬧鬧,一片的喧囂;男客們大都集在客廳裡,喝喝茶,談些閒話。
瞅着個空子,於信達拉了胡管家,到得後院涼亭裡。
“實說,咱梅子姐,咋個事?”於信達衝胡管家問。
胡管家囁嚅道:“喜柬,是送到了的……”
於信達:“唉呀,磨嘰個啥呢?實情,怎樣的?”
胡管家期期艾艾老半邊:“陸家管家說哩……梅子有恙不宜出門……”
於信達:“啥恙?總得有個實情噻。”
胡管家低了頭,仍是猶猶豫豫不再說。
於信達:“嗬嗬,梅子有恙,陸家姐夫也有恙了?即便梅子姐和姐夫都有恙吧,連個管家下人的也都有恙了?再有了,即便全家都恙了,難道不能託你搭個禮兒?”
胡管家低頭盯着地面,仍是不言語。
“唉呀,我的個胡老管家呃,你怎就如此的糊塗呢?”於信達冷了臉色,“咱爺爺既是把你放在自貢分號,必也算得獨當一面的老人兒了,你就不想想,梅子這事兒,可是瞞得住的?若是因你之故,梅子……咱大姐……有個不虞,你可當得起責任?咹?”
話兒說到這個份兒上,胡管家只得從實招來。
那日,胡管家親到陸家送柬,陸家門房引到內堂,出來接見的卻非陸家之主,卻是二姨娘。
“二姨娘?甚個東西?”於信達瞪大了雙眼。
這個姨娘哩,聽得別人談論,據說是“大仙煙館”的頭牌,藝名“雲仙姑子”,被陸家少爺贖了回家。
那時節,遍地的大煙館,自古煙妓不分家,燒煙的女子其實都做着皮肉勾當,所謂“藝名”,不過是勾引癮君子附庸風雅的把戲。
於信達沉思道:“哦,原來是個妓兒……咱家大姐呢,卻是如何?”
“唉!”胡掌櫃長嘆一聲,“我問那二姨,說是姐夫哥麼,不在家,會商去了,梅子哩,染着重病,說是染人的重病,病名兒不知,反正,懼風懼水懼光的,反正,後堂養着,反正,不宜見人的……”
這事兒,好不古怪。“哥哥,小哥哥……”葉兒帶着哭腔。
於信達正要問問詳細,聽得葉兒的哭聲,想是到處找,找不着,急得哭了,只好丟下這事兒,先把這小妖孽安頓好了再說。
葉兒從門口探進個小腦袋:“哈,躲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