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風乍起,裹着雨水,斜斜吹進花室裡。
燕子躲在屋檐下,用喙仔細梳理着羽毛。
同在屋檐下,兩位衣着光鮮的小爺已被淋溼了半個身子。
花室裡,衆人都在望着夏湘,夏湘瞪了自己妹妹一眼,復又垂下頭去,不言不語。
既然你們不曾當面誣陷我抄襲,我便沒那個必要去解釋。愛說說去!誰惜得管你們的碎嘴子?既然拿不住證據說我抄襲,便是告到衙門,我依然理直氣壯。
什麼叫風頭?
便是來勢兇猛,卻很快就會消散殆盡的東西。
夏湘自信,再過一月有餘,關於自己寫詩這事兒變會越來越少地出現在人們的茶餘飯後,漸漸地,消散於無形。
可是,丞相夫人又開口了。
您這樣尊貴的身份,卻充當一個話癆的角色,不覺得丟人嗎?夏湘愁眉苦臉,夫人興致高昂:“姑娘說得對,湘兒,你就賣我個面子,爲這牡丹題首詩罷!”
賣你個面子?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如何推拒?夏湘嚥了口唾沫,尋思着如何丟這個人?大不了自己隨便想幾句,自己那作詩的水平,絕對會讓丞相夫人對自己“刮目相看”!
夏姝撅着嘴巴,心想,這丞相夫人,喚夏湘的時候一口一個湘兒,一口一個大小姐,提到自己怎就變成了姑娘,一帶而過?
“什麼大學士的孫女兒?徒有其名罷了,這詩不定從哪抄來的呢!可別拿大學士祖父做幌子,在這博些個虛名。大學士的後人可不一定都是才華橫溢。”杜芷低聲嘀咕着,卻還是被許多人聽了去。
丞相夫人低聲呵斥:“芷兒,休得胡言!”
自家女兒如此心胸狹窄、焦躁跋扈,做孃的自覺臉上無光。
杜芷本是個有口無心、大大咧咧的丫頭,夏湘從不把她的話放在心裡,更何況,又是個不過七歲的孩子。
然而,她話裡提到了祖父,她的話被旁人聽了去,有人已經開始露出古怪的笑容。這些笑容落在夏湘的眼睛裡,覺得格外刺目。
夏湘心知肚明,花室裡這些人都在等着某些刺耳的言論將自己的尊嚴打落塵埃。有句話說的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她們自家的小樹長得不夠美好,便希望將其它美好的小樹砍伐殆盡。
真是想的容易!
自己丟人便罷了,若帶着祖父,帶着乳孃,帶着蘇姨娘,帶着整個夏府一起丟人,夏湘做不到!
她不是個善於隱忍的人,臥薪嚐膽這種事兒她不願爲之!許多事,做便做了!將將八歲的孩子,有什麼可怕的呢?
不就給這牡丹寫首詩嘛!大不了牡丹花下死,我夏湘做鬼也……也風/流!
擡起頭,直面這些虛僞的人們,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散發出異樣的神采,不光是自信,更有一種嚇死天下人的十足底氣!
“蒙夫人厚愛,夏湘便在這裡獻醜了。若哪裡不妥,萬望衆位夫人海涵!”夏湘躬身朝衆人行了一禮。
幾句話說得極爲妥帖,讓人挑不出毛病。
然而,挑不出毛病,便是最大的毛病!這孩子同剛剛簡直判若兩人,方纔那分膽怯懦弱彷彿瞬間消失不見,繼而變得無比沉穩自信,優雅從容。
牡丹開得正盛,大紅花朵如火如荼,夏湘深深望着那花兒,腦中開始回憶前世背過的詩詞,努力從中尋找牡丹的蹤影。
既然下定決心,要爲祖父和自己那個渣男父親掙得這個臉面,就不需顧慮許多了。曾經她問過父親,發現這個世上的人並不知道杜甫、李白這樣的大詩人,也就是說……她偷偷笑着,心中暗歎,太白詩仙,只能委屈您了!
她驀地擡頭,又朝丞相夫人行了一禮:“若哪裡不好,還請夫人多多指點。”
夫人點頭,溫和地笑着,心中已迫不及待想聽聽這小妮子在如此短的時間裡能想出怎樣的詩句。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羣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夏湘朗聲念着,這詩太美,她有點兒不敢念,念着念着,自己都有些激動了。
雨聲譁然,一道閃電劃破蒼穹,刺目的光亮刻在大地之上,觸目驚心。
然而,夏湘所念出的詩句,絕不遜色於這道閃電給人們帶來的震驚。天邊有悶雷隆隆,半晌過後,一聲乍響,將花室所有人的神思拉了回來。
丞相夫人最先回過神來,她震驚地望着夏湘,目光漸漸變得柔軟,片刻之後,臉上便蒙了淡淡的喜悅之色。
夏湘並不十分了解這首詩的含義,只知是首極好的詩,讚譽牡丹的,她並不知道這詩是太白詩仙用來拍楊貴妃馬屁的。
所以,她就這樣稀裡糊塗拍了丞相夫人的馬屁,還拍地這樣高雅,這樣不動聲色,這樣光明磊落。
丞相夫人又怎會不欣喜?
窗外,李毅那張俊臉再也笑不出了,戲謔之態一時盡掩。他皺着眉頭,第二次喃喃自語道:“這怎麼可能?”
杜廣雖理解不到這詩的深層含義,卻也能品出幾分味道,忍不住又說了句:“好詩!”
丞相夫人俯下身,第二次蹲在夏湘面前,目光灼灼又透着幾絲溫柔和欣喜地望着夏湘,臉上泛着紅光:“湘兒,真滴是……天資聰穎四個字,名副其實!”
衆人紛紛稱讚,夏姝撅着嘴巴,心裡十分懊惱,方纔爲何嘴賤讓嫡姐作詩。
蘇文和乳孃面面相覷,若說扇上那兩句詩只是碰巧,那這首完整的、借題發揮、又十分應景讚美了丞相夫人的詩,又是怎麼回事?何止天資聰穎,這分明就是天降奇才啊!
丞相夫人目光一亮,玩心大起,附在夏湘耳邊,低聲耳語道:“都是一家人,湘兒還需這樣恭維我嗎?”
怎麼就一家人了?夏湘瞠目結舌地望着丞相夫人的精緻笑顏,心中不住腹誹,我何時恭維你了?是你逼着我作詩,是你家女兒詆譭咱們夏家,是你們不依不饒,怎麼就成了我恭維你?
她根本不曉得,那首詩的深層含義,瞬間惹得丞相夫人心花怒放。
然而,望着丞相夫人欣喜的樣子,窗外的杜廣忽然想到了什麼,頓時臉色發白,透着哭腔,忿忿然低聲喃喃道:“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