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廷衆臣紛紛感嘆四年前殺錯人的時候, 顓孫澈非帶着慕輕出現在大殿上,公開了當初“偷樑換柱”之事,並且下旨讓被流放的塗家回到帝都, 官復原職。
大臣們萬分驚訝, 引起了不小的公論, 有不滿顓孫澈非徇私枉法的, 也有人慶幸被扔到刑場上的是個替死鬼。
太后親自出面, 示意外戚們將朝廷公論給壓了下去,漸漸地也沒有人跳出來說些“不中聽”的話。
顓孫澈非對慕輕說,靠着外戚勢力而登上龍椅的他不過是一個傀儡皇帝, 就算他拼盡了全力去抗爭,但外戚的勢力已經像一顆參天大樹一般穩穩的紮下了根, 無法再撼動。有強勢的太后和外戚在, 根本就不需要擔心什麼, 有他們替他將公論平息下去。而他早就不在乎在人們心中是一位明君還是平庸無能的帝王。
慕輕沒有說任何話,只是替顓孫澈非感到悲哀, 時間與一次次的失敗消磨了帝王曾經的耐心與勇氣,坦然的接受了事實。以後他還能擺脫外戚的控制嗎?在史書上又是以怎樣一個形象流傳後世呢?
落滿灰塵、破舊不堪的塗府,慕輕一手揭去門上的封條,走進四年不曾歸來的家,庭院裡空蕩蕩, 地上滿是還未融化的雪混合着塵泥和殘枝枯葉, 正廳裡瀰漫着一股濃重的黴味, 四處掛滿了蜘蛛網, 桌椅上厚厚的一層灰, 匾額斜斜的掛在房樑上,灰塵讓遮蓋上了上面“世德流馨”幾個字, 幾隻碩大的老鼠見有人進來驚慌地“吱吱”叫着,向陰暗處逃去。
慕輕用手擦去茶几上的灰塵,露出角落上淺刻的一個歪歪扭扭的“慕”字,這是他小時候頑皮拿着小刀刻下的,爹看到後氣得想要揍他,後來看他可憐兮兮的要哭出來,又算了。
賀謙之擡頭看看,說:“得找些人來收拾收拾,老爺和大少爺過兩天就回來了。”
“嗯,”慕輕點點頭,俯下身扶起歪倒在地上的一張太師椅,“不過,不如我們兩個自己動手收拾好了。”
“還有我呢,還有我!”小繁不滿的跳過來,叫道。
慕輕摸摸他的腦袋,滿是歉意:“對,還有小繁,我們三個一起收拾。”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塗府這麼大非我三人能在幾天之內弄完的,還是多找幾個人回來幫忙吧。別到時候我們才收拾了一半,人回來了,看到自家成這副樣子又要難過了。”賀謙之勸道。
慕輕想想也是,說:“好吧,那就麻煩謙之了。”
賀謙之笑道:“有什麼好麻煩的,是我該做的分內之事。這幾天,你先搬到我府上住吧。”
“謙之,”慕輕停頓了一下,問道:“你……成家了嗎?”
“還沒有。”
“難道是因爲……”
賀謙之拍了拍慕輕的肩膀,哭笑不得:“我的少爺,別亂猜了。我這幾年寒窗苦讀考科舉,公務又忙,哪有時間娶妻啊?我可是想先立業再成家。”
慕輕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走吧,我吩咐趙伯多做了幾道你喜歡吃的菜,還準備了一罈好酒,今天不醉不歸!”
三個人出了塗府大門,向賀謙之他家走去。半路上,街上響起叫罵和哭泣聲,行人們鬧哄哄的擠過去看熱鬧,一大羣人黑壓壓的堵住了街道。
“是安府被抄家了。”賀謙之看了一眼,淡淡的說。
慕輕面無表情,看着官差們將一箱箱的東西搬上馬車,安家的下人們哭泣着被官差趕出待了許多年的府邸。
“總算是惡有惡報吧,”賀謙之嘆道。
一個滿臉倦容的清俊男子從安家緩步走出來,他冷漠的看着四周指指點點的百姓,一言不發,甚至沒有再回頭看一眼,徑直擠出人羣,低着頭往前走去。
“安雅城。”慕輕喊道,四年過去,安雅城給人感覺似乎陰鬱了許多,眉頭有深深的痕跡,眼睛黯淡無光的好像失去了魂魄。
慕輕注視着這個對他從不友善到關愛有加的男人,想起現今這個人的父親因爲他的案子而關押在大牢裡等待處死,他們如此混亂的關係,該要如何面對?
安雅城看到慕輕一怔,停下腳步,張了張嘴巴,半晌才說道:“沉冤昭雪,恭喜你,請代我向塗大人說聲對不起,我爹給你們家帶來了那麼大的災難。”
感覺到他語氣中的陌生,慕輕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先告辭了。”安雅城提了提包袱就要走,一個年輕美麗的婦人奔出安家向這裡瞟了一眼,大喜,小跑着趕上來。
“雅城。”她喊道。
安雅城看看她,避開她伸過來的手,說:“小裳,我……”
名喚小裳的婦人倔強的拉住安雅城的胳膊,說:“您去哪裡,小裳就跟到哪裡去!請您不要趕我走好嗎,畢竟我們……”
安雅城無奈的看着他的妻子,忽然握緊了她手,笑了:“好,我們一起走吧。”
小裳看着丈夫的手,激動的快要流出眼淚。
“我們走了。”安雅城說。
慕輕問道:“你要去哪裡?”
“哪裡覺得舒服就待在哪裡,”安雅城看了慕輕一眼,望向天空,“總之永遠不會回到帝都就是了。”
“誒,我們不是要去……”小裳疑惑不解的叫道。
安雅城擡手捂住妻子的嘴巴,衝慕輕勉強露出一個蒼白無力的笑容,攥緊了妻子的手快步向前走去。
慕輕轉過身,望着安雅城的背影。
安雅城能感覺到慕輕在看他,其實他很想回頭再看一眼,好好的看一看四年不見的人,因爲以後或許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做。
那封出現在御史臺的匿名信是他送過去的,揭露了包譽的罪證,也一手將自己的父親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已經說不清是替“死去”的慕輕報仇,還是爲了讓他自己解脫。
四年來,他不斷的受到來自父親的強迫,只能假意的順從着,按照父親的安排一步步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向更高的位置攀爬。可是官位再高,他都不快樂,幾乎快要崩潰,自從慕輕的事情後他越來越無法接受這個黑暗的帝都和官場,但他已經深深的陷在沼澤裡無法逃脫,除非有朝一日沼澤乾涸。
父親曾請來最高明的大夫試圖醫治好他的失憶,但無論吃了多少湯藥、紮了多少針,他一點都想不起,也不願意想起從前——從前的他一定非常可怕,一定會讓他更加崩潰。
所以,不如不想起。
大義滅親,惡有惡報,沉冤昭雪,他也得到了解脫。
以後不再會有人逼迫他做那些他不願意去插手的骯髒勾當,不會有人在耳邊不斷的教訓他,不會……
看到原本以爲死去的人安然無恙的出現在眼前,他心裡真的很高興,很想問一問這些年他去了哪裡,過的怎麼樣。
可是,多看一眼,多問一句,心裡的牽掛就會多增加一份,心裡有了牽掛以後不能相見的日子要該怎麼辦?
就此了斷是最好的辦法。
安雅城想到這裡,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笑。
只要慕輕仍好好的活着,他就滿足了。
他將要離開帝都,前往當年出使北齊時經過的邊境小鎮任職,帶領那個貧窮落後的地方慢慢的富裕起來,此去路途遙遙,不再歸來。
他不想去刑場親眼目睹父親人頭落地,妹妹也自縊在冷宮,家也散了,孑然一身,不過幸好身邊還有一個知冷暖的妻子一直陪着他。
安雅城感到了深深的愧疚,成親三年多,他對這個體貼賢惠的妻子一直不冷不熱,常常讓她獨守空房,也不對她多說一句話。但是小裳卻依然笑的溫柔,在深夜中爲他端來熱茶夜宵,天冷時爲他準備好厚厚的衣裳……
不由自住地,安雅城將小裳的包袱接過來,將她摟進懷中。
小裳略微有些詫異的擡頭看着不笑不怒的丈夫,繼而臉上露出甜蜜的笑容,依偎在安雅城的懷裡。
冬日的寒風在不經意間變得柔和起來,春天就快要到來了。
“一路平安。”
看着安雅城摟着妻子漸漸消失在人羣中,慕輕欣慰的一笑,擡手搭上賀謙之的肩膀,說:“走,喝酒去!”
幾天後,流放在外的塗家人終於回到帝都,慕輕和賀謙之一大清早就去城門口迎接。看到白髮蒼蒼、老態龍鍾的父親,慕輕不禁跪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
塗遠卿看到小兒子活生生的站在面前,老淚縱橫,很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拉着兒子的手不肯鬆開。
“爹,對不起,都是因爲我讓您受苦了,”慕輕難過的說,連聲道歉,“大哥大嫂,對不起。”
“都過去了,”塗慕衍笑着說,“祖父大人很想你,但他身體經不住長途奔波,回不來,以後有時間一定要去看看他。”
“好。”慕輕點頭。
“連日趕路都累了吧?”賀謙之說,“塗府已經收拾的煥然一新,老爺,少爺請回家吧。”
終於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