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風島中央有一座亭子,名爲“重花亭”,重檐六角,四面通透,紅柱挺拔,亭中有一副抱柱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習習涼風從湖面上吹來,帶着淡淡的荷香,令人心曠神怡。
亭中地上鋪着一條方正的織花毯子,擺着一張矮几一副古琴。
慕輕從橋上下來踏上小島的時候,一顆心終於稍稍平復了些,看到亭子覺得好奇,不明白顓孫澈非帶他到這裡來做什麼。
“塗愛卿想到如何報答朕了嗎?”顓孫澈非在長椅上坐下,問道。
慕輕沒想到他會重提這個話題,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這樣吧,由朕來決定,”顓孫澈非擡手指着亭中央的古琴,說:“聽聞塗愛卿琴技出類拔萃,曾經轟動帝都一時,不如彈一曲給朕聽聽吧。”
慕輕順着他手指望着那副紫慄殼色的古琴,眉頭微微蹙起,眼睛在一瞬間黯淡下去,沒有動。
“怎麼,琴不好嗎?”顓孫澈非不解,“這可是琴中上上品,宮裡的珍寶之一,今日特意爲塗愛卿準備的。”
“不是……”慕輕低聲說道,緩步走過去,盤膝坐下,手指輕撫過琴絃。他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幾年之前。
快四年沒彈過琴了吧?
縱然他再怎麼不學無術,但至少有一技之長,那便是彈琴。自小在母親的薰陶下,他惟獨對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每日勤奮學習,師傅常常誇讚他是他見過的最有天賦的學生。
當年他的一曲《相思》轟動了整個帝都,可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這一首曲子是獻給一個他深愛的女子。
一曲相思,獨爲伊人奏。
訴情意,表衷腸。
曾經,他不是一個斷袖,誰會生下來便只愛同性之人呢?
他付出了最深的感情,那個女子也信誓旦旦的說愛他,可最終換來的卻不過是欺騙和一句最殘忍的“永不相見”。
他毫不猶豫地將他與那個人共同製作的琴摔斷,發誓今後再也不彈琴。
從那時起,他開始厭惡女人,漸漸地成了斷袖……
顓孫澈非見慕輕呆坐在地上,剛要開口詢問,瞟見一艘畫舫靠在小島碼頭邊,幾名宮女攙扶着一位雍容華貴的老婦人從畫舫上下來。
老婦人大約五六十歲的年紀,一身淡褐色繡福字錦衣,花白的頭髮整齊的綰成高髻,插着鳳釵,面色慈祥平和卻有一股威儀之態。
宮女們簇擁着老婦人來到重花亭,顓孫澈非連忙起身行禮:“兒臣參見母后。”他瞄到慕輕竟然無動於衷,連忙偷偷伸腳踢了踢他。
慕輕雖然反應過來向太后下跪行禮,但還是遲了一步,太后眼中閃過一絲不滿,抿着嘴脣瞪眼慕輕。
“沒見過這個人,他是誰?”太后問柳宣。
“回太后的話,他是塗尚書家的二公子。”柳宣低着腦袋,回話。
“咦,沒能通過會試的人怎麼會出現在宮裡,陪伴在皇上身邊?”太后身邊一個秀麗的華服少女開口說道,她雙手攙着太后的胳膊,舉止非常親密。
太后驚詫的看眼身邊的少女,又望向顓孫澈非:“皇上,這是怎麼回事?您和他又不認識,怎麼無端端的召進宮裡來了?”
顓孫澈非沒好氣的乜斜一眼那個秀麗的少女,斟酌着該怎麼向太后來解釋。
若是說他只是想單純的幫助塗慕輕,太后一定會責怪他胡亂行事,到時候恐怕慕輕就要倒黴了。
太后看出顓孫澈非一副很爲難的樣子,知道其中必有文章,她乾脆直接去問一直伺候在皇上身邊的柳宣:“這到底怎麼回事?爲什麼落榜的考生會出現在宮中?”
“呃……”柳宣望向顓孫澈非,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
顓孫澈非向心腹眨眨眼睛,示意他什麼都不要說。
這一切都被太后瞧在眼裡,她嚴厲的向柳宣責問道:“大膽奴才,哀家在問你話,爲何不回答!”
柳宣渾身一顫,跪在地上,不吱聲。
“好你個奴才,一點規矩都不知道了,是嗎?看來哀家要給你一點教訓才行!”
“母后,不關柳宣的事情。”顓孫澈非搶過話。
“那你說說到底爲什麼要把這個人召進宮裡?”太后不依不饒,在她看來皇帝是絕對不可以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萬一被帶壞了,那可是影響宗廟社稷的大事!
她的兒子千辛萬苦才登上皇帝寶座,怎麼可以最後落下一個昏君之名呢?所以她一直對皇帝的行爲舉止嚴加管教,連身邊的奴才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保證皇帝不被任何人矇蔽雙眼,做下錯事。
“兒臣聽聞塗愛卿彈得一手好琴,所以才召進宮中的。”顓孫澈非說。
“哦?”太后眯着眼睛打量着慕輕,說:“那好吧,哀家也來聽聽塗家二公子的琴彈的到底有多好!”
一名宮人將一塊軟墊放在長椅上,少女扶着太后坐了過去。
顓孫澈非嚮慕輕使了個眼神,讓他快點開始彈琴。
慕輕略略遲疑了一下,重新盤膝坐好,雙手搭在琴絃上,卻遲遲沒有彈奏下去,他若有所思的望着琴身,一動不動,好像一尊蠟像。
太后柳眉一挑,又露出了不滿的神情。
顓孫澈非又伸腳踢踢慕輕,不小心在他月白色的衣服上留下兩三個腳印。
“怎麼還不彈奏?”太后問道。
慕輕重新跪下,腦袋抵着地面:“請皇上,太后贖罪,小的許久不曾彈琴,已經生疏許多,怕彈奏的不好擾了太后遊園的雅興,還請皇上,太后責罰。”
太后冷笑一聲:“竟敢愚弄哀家和皇上,看來確實要好好的責罰你一頓才行!”
“母后!”顓孫澈非叫道,一個箭步攔在母親和慕輕之間。
“怎麼,皇上還想袒護他麼?”
“太后娘娘,那個塗慕輕據說是帝都裡有名的紈絝子弟,還是個斷袖呢!”華服少女俯下身子,在太后耳邊說道。
太后一聽,臉色大變。
“安雅芸!”顓孫澈非不客氣的喝道,這個安家的大小姐靠着父親安章尚書和太后是遠方親戚,一直在宮內出入,常常侍奉在太后身邊,仗着深得太后寵愛,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少女嚇了一跳,但她只是撇撇嘴,一副等着看熱鬧的模樣。
“雅芸,你說的可都是真的?”太后拉住少女的手,急急的問道。
安雅芸點點頭:“太后,雅芸哪會騙您啊。”
太后氣得渾身發抖,向亭子外的內侍們叫道:“這種敗類怎麼可以進到宮裡還見了皇上?!來人,快把這個人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然後逐出宮去,永遠不得再接近皇上一步!”
“是!”兩個內侍走進來,正好拖慕輕離開,顓孫澈非終於沉不住氣了,一手拎起一個內侍,把他們扔出亭子。
“母后,朕的事情朕自有主張,不需要母后再來費心。”顓孫澈非目光堅定,直視着他的母親,氣勢逼人,“朕啓用塗慕輕爲官,和他是不是斷袖有什麼關係?區區科舉也不能斷定一個人的德才,人總是有失常的時候,但不能因爲一時的失誤而埋沒了人才。母后,時候不早了,請您回寢宮吧,不要太勞累了。”
“你!”太后瞪着兒子,氣得嘴在抽搐。
“母后,這是朕的天下,朕自有分寸。”顓孫澈非繼續說道。
周圍的宮人們個個噤若寒蟬,連安雅芸都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一句。
“好,隨便你!我們走!”太后怒氣衝衝的丟下一句話,率領着一幫人離開了。
“好了,慕輕,你起來吧。”顓孫澈非說,語氣平和了許多。
慕輕起身:“謝皇上。”
突然感到頭很疼,顓孫澈非擡手扶着額頭,良久才又說道:“今天就到這裡,你先回去吧。一些事務你爹做爲吏部尚書,會和你說明的。柳宣,帶着塗愛卿坐畫舫回去。”
“是,微臣告退。”慕輕微微躬身,然後隨着柳宣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