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墨苦着張臉走過顧家花園, 一邊唸唸有詞一邊揉着腦袋。
昨天勞累一天,回來的晚,路過黑黢黢的花園時, 因爲風寒而暈呼呼的沒看清腳下, 被一塊石頭絆了一個跟頭, 偏偏不巧撞在旁邊的假山上, 幸好腦袋上戴了一頂厚厚的毛帽子, 除了有點悶悶的疼和想吐以外,沒有大礙了。
可是顧善材緊張的要命,大半夜的把長燕郡最好的大夫全都請過來, 給他把脈診斷開方子,然後抓藥煎藥一共折騰了一個多時辰, 他才睡下。
今天早上, 他醒來的時候, 發現連風寒都好了,嗓子也不痛了, 只是說話聲音有些沙啞,要是光聽聲音,不看模樣,絕對沒人會以爲他是淺墨公子。
不愧是名醫,就是厲害!
淺墨擡頭看看陰霾的天空, 縮了縮脖子, 然後一腳踹開顧家後門, 看到小繁頂着一雙熊貓眼坐在門口小石獅子上, 凍的瑟瑟發抖。
“你怎麼在這裡?店裡不需要幫忙了?”淺墨驚訝的問道, 昨天淮思樓舉行了那麼盛大的宴會,結束後有許多東西需要收拾, 爲了第二天正常開門迎客,乾爹把小繁留下來,沒有跟着他一起回顧家。
小繁站起身,擤擤鼻子,說:“忙了一個晚上,收拾的差不多,想着公子今天可能想出去走走,所以就過來了。”
淺墨心疼的將小繁冰冷的雙手攬進懷中,溫柔的揉搓着。
青澀的少年低下頭,偷偷的瞟着他。
“怎麼不進來找我呢?”淺墨又問。
小繁咬着嘴脣,不說話。
手終於暖和一些了,淺墨鬆開小繁,笑着說:“正好,我帶你一道去城外玩玩吧。”
“可是,快下雪了,還是不要出城了吧?”小繁說,指指灰色的天空,冷風吹過,像小刀片似的刮在人臉上,生疼,估計不多時就要降下今年第一場大雪。
“就是因爲要下雪才帶你去玩的啊!”淺墨笑意吟吟,把玩着手中的斗笠。
“可是……”
淺墨待上斗笠,繫好帶子,拉起小繁的手就往前走,嘴裡嘮叨着:“別可是,可是的了。下雪去城外不可能遇到危險的,而且路又不遠。”
小繁詫異的看着自己和淺墨握在一起的手,又擡頭看着那個風姿絕代的背影,眼中隱隱的有某種感情,他沒有說話,只是緊緊的跟在身後。
兩人穿過街市,一路來到城外一片空地。這裡有一小湖,名爲“東月”。在東月湖邊是一座磚石仿木結構的塔,高六層,每層都用綠色的琉璃瓦做披檐,外有走廊,供登高賞景之用。每年春夏兩季,楊柳青青垂湖面,繁花似錦蝶紛飛,遠處高山連綿嵐煙繞,乃是絕佳的踏青遊玩之地,常常吸引來周遍郡城的遊人在此吟詩作對、高談闊論,歡聲笑語不停歇。
可是到了冬天,則是另一副場景,枯枝殘葉,鳥鳴啾啾,寒風蕭瑟,自然沒有人願意到東月湖來,四野寂靜,不見一個人影。
小繁左右望望,又開始擔心起來,畢竟是郊外荒涼地,他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萬一遇到歹人怎麼辦?
淺墨顧不了這麼多,仰望着灰濛濛的天空,此時已經有零星的雪花飄下來,像花朵一樣的六角形狀,晶瑩剔透,接着雪越來越大,滿天飛舞旋轉,猶如春天裡的梨花。
淺墨歡喜的看着雪花,一時玩興大起,興沖沖地爬上磚石塔的頂層,在欄杆邊臨風而立,癡癡的伸出手去接雪花。
一陣寒風自北方而來,吹起斗笠上的白紗以及他散落的長髮和衣袂,在漫天飛雪中那身姿美麗的驚心動魄,卻又彷彿虛幻而不真實,不該是人間會有的。
站在塔下的小繁仰望着長身玉立的男子,看得都癡了。
雪花落在淺墨髮絲、衣袂上,俄而融化,留下一點晶瑩的痕跡,卻始終未有一片落在他的手心裡,大多擦着手指飄落,淺墨失望地看着越來越多的雪花從天空上飄下。
突然,腦袋一抽一抽的痛,淺墨倒吸了一口冷氣,揉了揉額頭,疼痛感又很快就消失了,他搖搖頭,繼續望向天空,身子往塔外探了探,不接到一片雪花他誓不罷休!
“公子,小心一點!”小繁害怕的喊道,淺墨的那個姿勢實在太危險了,一個不小心很容易從塔上摔下來。
“沒事。”淺墨向小繁招招手,擡頭正巧看到一片大雪花飄下來,他高興的驚叫一聲,踮起腳尖儘自己最大能力去接,不想因爲下雪,地面變得溼滑,淺墨腳下一滑,身子沒有穩住,立時往塔下墜去!
小繁發出可怖的尖叫聲,他眼睜睜的看着他一襲白衣從塔上直墜而下,大腦內一片空白,身體僵硬在原地,一步也挪不開。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生死關頭,一個人影身輕如燕躍上半空接住淺墨,將他摟在懷裡,然後足尖一點披檐,再次發力,輕盈地落在地面上,兩人皆是毫髮無損。
失足翻出欄杆的那一瞬間,淺墨閉上眼睛,他原本以爲自己就要墜塔而死,卻不想半空被人接住,他靠在那人溫暖而堅實的懷抱中,張開雙眼透過白紗看着那人冷靜英武的面容,恍然間他伸出手輕輕撫過他的臉。
他看他低下頭,黑色的眸子中滿是哀愁。
雙腳穩穩的落在地上後,淺墨驚魂未定,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冰涼的空氣吸入肺部,胸口有一種刀割般的痛,雙腳發軟,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只有扶着那個紫衣男人的手臂才能勉強站住,斗笠歪歪斜斜的戴在腦袋上,白紗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精緻如玉的下巴。
“公子!”小繁慌張的跑過來,眼角噙着淚花,“您沒事吧?”
“沒,沒事。”淺墨擡手摸摸小繁的頭頂,擦去他眼角的淚水。
聽到淺墨的聲音,紫衣男人微微一怔,眉頭緊鎖。
小繁賭氣似的躲開他的手,生氣的說道:“叫您不要那樣做了,您偏要,差點把小繁給嚇死了!”
“對不起,對不起。”淺墨連連道歉,好不容易有一點力氣了,他鬆開那人的手臂,踉蹌幾步,站穩了身子。
“咦,是你!”小繁驚訝的瞪着那個救了淺墨的人。
顓孫澈非沒理會小繁,一直盯着淺墨,好像要穿透白紗看清楚那後面的容貌。
淺墨也認出他正是昨天攔住轎子的人,欠了欠身,滿懷感激的說道:“謝謝您的救命之恩,淺墨不知道該如何報答您纔好。”
“只要讓我看看你長什麼樣子就行。”顓孫澈非簡單明瞭的說道。
剛要去整理斗笠的手在半途愣住,淺墨忽然一笑:“這位公子只是想看淺墨的容貌?這,這……若只是這樣報答,淺墨真是無地自容。”
小繁揚起眉毛,說:“你怎麼總是想看我家公子長什麼模樣啊?沒完沒了了……”
“小繁。”淺墨輕聲呵斥,少年咂咂嘴巴,垂下腦袋。
淺墨又繼續說道:“難道您之前來找過我嗎?”
“是。”顓孫澈非回答的乾淨利落,面上依舊平靜的他,內心卻在猛烈的跳動,他幾乎快要剋制不住親手去掀開那白色的斗笠,看一看究竟是不是自己在一直追尋的人。
只是,爲什麼面前的人給他一種陌生感,雖然語氣中含着笑意,卻覺得冷冰冰的拒人於千里之外。
還有聲音也是那般陌生。
似乎他會失望而歸……
果真是他弄錯了嗎?是他目光淺短,自以爲天下能彈出那樣天籟般琴聲的只有塗慕輕一人?
一剎那間,顓孫澈非膽怯了,他害怕自己再次失望。
“公子?”淺墨看着顓孫澈非忽然發呆,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顓孫澈非緩過神來,望着淺墨,雙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衣角。
淺墨見他無話,笑着搖搖頭,拉開帶子,正準備要將斗笠摘下來,一個黑衣的男人幽靈般的出現在顓孫澈非身後,淺墨的動作僵住了。
黑衣男人在顓孫澈非耳邊低語幾句,顓孫澈非的臉色一變,他看眼淺墨,像是在逃避什麼似的,頭也不回的和黑衣屬下大步離去,兩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滿天的雪幕中。
“真是好奇怪的人。”小繁說,拉拉淺墨的袖子,“公子,雪越來越大了,我們回去吧!您風寒還沒痊癒,聽您說話聲音奇怪的……千萬別又加重了。”
此時,雪下的更大了,四野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整個世界彷彿突然靜止了,沒有一絲聲音,只有雪緩緩飄落,灑滿大地。
淺墨幽幽的長嘆一聲,摘下斗笠,閉上雙眼擡起頭,任雪花落在他的臉上,瞬時化爲眼角的一顆淚珠。撫去那一滴眼淚,他睜開眼睛,平展雙臂,在原地旋轉着,白衣翻飛如蝶翅,青絲隨着身體翩然飄散,腰間掛着的玉佩相撞,發出清脆的丁冬聲,悠長深遠,好似在爲這雪中的舞者伴曲。
雪彷彿有靈性一般,在白衣男人身周與他共舞,飄逸如夢幻。
淺墨的身上彷彿有絕世的淡淡光華,柔和而耀眼絢爛,卻有一種無法言喻、痛徹心扉的孤寂。
感覺到天地似乎也在與他一起旋轉,周圍的一切變成了白色,那樣純淨、不染一絲塵埃的白色,似在遠方卻又撲面而來,帶來蕭瑟、孤寂的哀愁,某種壓抑很久的痛楚從心中猛然爆發,好像心缺了一塊似的,眼淚幾乎要洶涌而出。
爲何世間的一切於他而言如此奇怪,天地茫茫,他來自何處,最後又會去往何方?
四年一夢,何時是夢醒之時?
年華凋零間,手中抓住過什麼?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待到滿頭華髮、容顏衰老,誰會一直一直待在他身邊?
爲什麼,心中的悲傷那麼的強烈,強烈到要把他整個人都吞沒,強烈到他無處躲藏,無法承受,無以可寄……
不,也許是對的。
他該將那忘卻的過去遠遠的拋開,不再掛念,不再期望,不再掙扎,當作自己又重新在世上走一遭,順着如今的路默默的走下去。
翩躚起舞間,淺墨舉起手,終於有雪花落在他的手心中,晶瑩的六角形。就在這時,漫天的風雪中,他的眼角瞥到一個淡淡的人影。
淺墨停下步子,背對着那個人影,戴上斗笠,白紗遮着容貌,才緩緩地轉過身。
他默默的看到去而復返的男人走到近前,看着他擡手拂去落在他衣上的雪花,聽到他輕聲吐出兩個字——
“慕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