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墨回到淮思樓的時候, 夥計們正忙碌地到處打掃、裝飾柱子天花板,而在大廳中央有兩個人卻另外——乾爹揪着小繁的耳朵罵罵咧咧。
“你小子是不是非要老子揍你一頓纔有記性?和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要讓淺墨一個人在街上瞎晃悠, 有多危險你不知道嗎?”
“老闆, 我知道錯了, 求您不要打我。”小繁哭着哀求道, 耳朵已經被捏的通紅, 能想象到那有多疼。
淺墨上前奪過乾爹手中的雞毛撣子,淡淡的說:“爹,我回來了。你看我每次不都是好好的回來了嗎?不要責怪小繁了, 他又不能不聽我的話。”
淺墨的乾爹,姓閔, 名君德, 淮思樓的大老闆, 長燕郡裡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以及第二富人,和刺史大人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年過五十, 留着長鬍子,看上去像一個出身書香門第的溫文雅士,其實在淺墨眼中和那市井裡的奸商基本沒有區別,特別是一開口說話,什麼粗俗的語句都能冒出來。
某天, 幾個砸場子的來鬧事, 閔君德靠着一張嘴把那幾個人罵得狗血淋頭、無地自容, 據說這幾個人後來跑回家上吊撞牆喝毒藥。可見, 閔大老闆的嘴皮子有多厲害, 像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利器。
閔君德見淺墨回來了,丟開小繁, 笑呵呵的像一個慈祥的父親一般:“淺墨啊,你終於回來了,爲父差點擔心死了。”
淺墨輕不可聞的冷笑,明明是擔心他會不會半路逃之夭夭吧?
他一直都清楚乾爹在他身邊安排那麼多人,嘴上是保護他安全,不要遇到什麼諸如綁架勒索劫色之類的意外,其實是害怕他突然逃走。
一座取之不斷的大金山跑了,這還不叫人發瘋?
乾爹也不想一想,天地雖然遼遠,可是他一個沒了從前記憶、待在淮思樓才能活命的人又能去哪裡呢?
一羣人真是無聊透頂!
“不要責罰小繁了,”淺墨說着,丟掉手中雞毛撣子,把小繁拽到自己身後,“我又不是小孩子,知道分寸,不會遇到麻煩的。你看,我要是整天悶在顧家和淮思樓,哪裡能譜出新曲子呢,是不是?”
靠着兒子這棵搖錢樹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閔君德自然沒有反駁兒子的話,寵溺的拍拍他的肩膀:“爲父知道,但是……”
“好了,爹,”淺墨打斷乾爹的話,“明天就要舉行募捐的宴會了,還有許多事情沒做呢,不要光顧着說閒話了。”
“好,好。”閔君德拍拍手,忙手上的事情去了。
淺墨從袖子裡摸出一包麥芽糖塞進小繁手裡,笑眯眯的摸了摸他的腦袋,關心的問道:“閔老闆沒打你吧?”
小繁看看手裡方方正正的紙包,搖搖頭。
淺墨嘆口氣,無奈的看着他,算一算小繁比他整整小上十歲。
一年前的一個大雪夜,他從淮思樓匆匆出來,準備去顧府,看到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少年縮在牆角里瑟瑟發抖,那就是小繁。他見小繁可憐,吩咐人從淮思樓裡拿了一件棉大衣和幾個熱饅頭送過去。
過了五天,他回到淮思樓的時候,看到小繁和樓裡兩個店小二爭執不休,上前一詢問,小繁“撲通”一聲跪在他腳下,請求他收留。
閔君德見樓裡不缺人不打算留下這個髒兮兮的小子,但是他見小繁實在可憐,若是沒有一個落腳的地方,寒冬臘月的非凍死餓死在街頭不可,所以和閔君德好說歹說,終於是把小繁留在身邊。
小繁雖然年紀小,但挺懂事的還會照顧人,要是誰欺負他,小繁第一個衝上前揍人,雖然他總是被打得鼻青臉腫。不知道爲什麼,他對小繁總是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很久之前就認識一般。
在這個生活了四年卻依舊感覺陌生的郡城裡,只有小繁和司半仙是能說說心裡話的人。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淺墨自責道,伸手輕輕的揉着小繁通紅的耳朵。
小繁擡起頭,注視着身前白衣如雪、絕色傾城的男子,無所謂的說:“沒關係,只要公子您心裡高興就好,不用管小繁的。”
淺墨颳了一下他的鼻子,說:“怎麼不管你了?你可是我留下的,就是我閔淺墨的人,我怎麼能見你捱打呢?我下次帶着你一起上街去玩,不要管我爹了。好了,時候不早了,快去學堂讀書吧。”
小繁凍得有些發紫的臉上一片緋紅,他“嗯”了一聲,快步往後院跑去。
淺墨溫和的笑了笑,轉身上樓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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顓孫澈非漫無目的地走在長燕郡繁華的街道上,周圍的一切他都沒有看進眼裡,心裡想着剛纔那個算命先生的話——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慕輕,你就在這裡嗎?
他無聲的長嘆,感到心裡難受得不知滋味。
四年前,他在聖旨上按下印章後,始終不甘於就這樣送慕輕去死,他不相信慕輕的那句話是真的,他想聽他說出實話,所以演了一出“偷樑換柱”。
雖然朝廷中一部分是外戚,一部分是各成一派的官員,但他還算有一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心腹大臣,其中不乏奇能異士,例如刑部侍郎周世湘會易容術,還有武功高強的影衛。
他再次找來周世湘,密談了救人計劃。周世湘向來不過問他做事的原因,只是照辦而已。
行刑的前一晚,周世湘靠着職務的便利從大牢裡挑選出了一個和慕輕身形相似的囚犯,這個人被判了流放邊疆永世爲奴,去邊疆比死還痛苦,已經毫無活下去的念頭。周世湘以照顧其家人爲條件讓囚犯自願易容成了慕輕的容貌。爲了防止發生意外,周世湘毒啞了囚犯的嗓子。
接着周世湘在慕輕的飯菜中下了迷藥,換上守衛的衣服,趁寅時大牢守衛換班的時候將兩人掉包。刑部大牢外早就安排好了一輛馬車,周世湘一把人帶出來就上了馬車直奔城門而去,等城門一開就往北邊去,準備在邊境的偏僻小鎮先找尋一個地方暫時安頓下來,一直等他查清事實真相,還了慕輕清白,再把人接回來。
爲了不讓別人起疑心,周世湘出了帝都一段路後,將仍在昏睡的慕輕交給影衛,然後返回帝都在家洗梳後,穿上官服上朝,和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午時,那個被押上刑場掉了腦袋的人,自然就是假的慕輕。除了他和心腹手下,所有人都以爲塗慕輕已經死了。
而就在那一天,他徹底失去了慕輕的消息。護送的影衛沒有回來覆命,他們好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點蹤跡都沒有留下。
他派人去那個邊境小鎮的落腳點看過了,沒有人來過的樣子!
他瘋了一般的不斷秘密派人去尋找,卻一點結果都沒有。
四年來,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尋找慕輕的下落,甚至常常藉口到某地巡查,然後親自微服尋找。
但是,找來找去,始終找不到那個熟悉的人,沒有一點音訊。
他絕望的快要瘋了,他害怕慕輕出了什麼意外,害怕慕輕會不會已經……不在這個人世了。
懷抱着最後的一絲希望,昨日,他抵達離長燕郡十幾裡的行宮,表面上是爲了巡視周遍情況,暗地裡還是爲了尋找慕輕。
不知道爲什麼,他相信算命先生說的一定是對的——慕輕就在長燕郡!
可是長燕郡是端國西北方最大的郡城,人口衆多,找一個就好像大海撈針。還未還慕輕清白,不能明目張膽的派人出來找。
不過只要人在這裡就好,那麼他就一定能找到。
顓孫澈非停下腳步,望着大街上來去匆匆的人,期盼着那張熟悉的臉能出現在眼前。
這時,旁邊茶寮裡幾個人的對話傳入他的耳朵裡——
“你們知道嗎?淮思樓後天募捐宴會的進門牌已經被炒到了三千兩銀子了!還有好多人搶着要呢!”
“唉,誰叫淺墨公子的琴彈得實在是太好聽了,而且人又長得好看。”
“是啊是啊,我上次從淮思樓後門溜進去的,那琴聲……太美了,聽得人不想走,差點被店小二給抓住。”
“你真是好福氣啊,能聽到淺墨公子彈琴,我都沒聽過!”
“不過,你們說,這次募捐出來的錢能有多少進災民的口袋啊。”
“噓,小聲點,這種問題不要再外面談,小心被刺史大人關進牢裡。”
顓孫澈非看了那幾人一眼,驀地想起那晚慕輕臨走前彈的一段曲子,雖然只有一小段,可是他感覺那琴聲好似只應是天上有的,一直銘記在心中,縱然四年過去但如今還能記得。
從那些人癡迷的表情來看,似乎那個淺墨公子的琴技真是了得,不知道和一曲轟動帝都的慕輕比起來誰更好呢?
顓孫澈非突然有了一點好奇心,不過很快就否定了,他自嘲的笑——肯定是慕輕彈的更好!
想罷,紫衣的男子繼續向前走去,融入了茫茫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