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興舉兵謀反,欲趁蔣士則壽宴之機刺殺節度使,取而代之的消息迅速傳遍了魏博六州,屯駐魏州城外的天雄軍頓時殺成了一團。
他們中忠於田興的人堅信自己的統帥不會做出此等逆反之事,他們認定自己的統帥是被蔣士則那個小人陷害的,他們要求把蔣士則抓起來審問個明白。
另一部分天雄軍則被老將田榮說服,站在了田懷諫一邊。田懷諫相信他的“蔣叔”是無辜的,田興就是反逆,就是要殺他和他母親而自代。
雙方誰也說服不了誰,只能開打。打了個旗鼓相當,誰也勝不了誰。
除魏州外,博州、檀州、衛州、相州也先後發生了兩派天雄軍嚴重對峙的局面,六州之地只有貝州沒有動作,那裡正由田興的女兒田萁坐鎮。
從西市坊俘虜的口中田萁得知,王承元年初的時候生了一場重病,幾乎一病不起,病癒後他放下身段開始和蔣士則合作,目的是借蔣士則之手謀害田興,幫田懷諫親政。王承元不相信一個家奴能撐持起魏州的局面,他這麼做是在幫田懷諫母子。
但蔣士則卻在借恆州的勢力爲自己爭權奪利,扳倒田興後,他不會把兵權還給田懷諫,而是自己做魏州之主。
這一點讓王承元不以爲然,他出身世家大族,不相信一個家奴能成事,當然借魏州新舊權力更新之際,讓他們內訌一場,對恆州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他轉而解放被田興壓制的田家守舊派,讓蔣士則和忠於田懷諫的田家守舊派去鬥個你死我活吧,不管誰勝出都要跟恆州保持合作,他是穩賺不虧。
田萁看到了王承元和蔣士則聯手帶來的危險,卻忽視了以老夫人爲首的田家守舊派的力量,那個曾經叱吒風雲,在魏州說一不二的老人家,在她父親奪得魏州兵權後,卻似霜打的茄子徹底蔫了,一朵浪花也沒翻起來,就乖乖地去道觀養病去了。
開始一段時間還在道觀裡搞點小動作,這兩年徹底安生了,半年前她病了,病的厲害,奄奄一息,行將就木,再也翻不起什麼浪花來了。
但就是這麼一條鹹魚突然之間就翻了身,害了她父親,囚禁了她的弟弟,污衊她父兄爲反逆,自己卻在數百里外鞭長莫及,素以強人面目示人的田萁一連哭暈過去三次,酒醒過後她流着淚問秦墨:“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爲何沒人告訴我這些。”
秦墨手臂被她扣住,摳的皮開肉綻血直流,卻無言以對,魏州的變化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爲了表示對魏州的友好,右廂在魏州的力量很有限,這點有限的力量一直在盯着蔣士則,渾然不覺魏州還有第三股強大勢力。
田家守舊派猝然發難,四兩撥千斤,輕輕鬆鬆就翻了盤。
“剛剛接到消息,黃任中讓張久武害了,屍體被丟在河溝裡,造成醉酒後失足落水的假象,山南社裡殺的腥風血雨,而今是張久武掌權。”
秦墨把剛剛獲知的一條絕密情報和田萁分享。
田萁抹了抹眼淚,勉強一笑:“蠢,我真是蠢的可以,就在昨天我還以爲一切盡在掌握中……”淚水無聲落下,青墨想勸,被秦墨攔住,能哭就好,就怕哭不出來憋在心裡,那可就沒救了。
“蔣士則不過是條狗,屠條狗要調動什麼軍隊,派兩名壯士一刀殺了便是,我竟然傻傻的跑到貝州來調兵,我啊,是我害了父親……”
秦墨和青墨兩個人大眼瞪着小眼,陪着她傷心。秦墨心裡清楚,田萁跑來貝州並不全是爲了調兵去殺蔣士則,蔣士則雖然處處小心,但魏州是田興的地盤,真要殺他,他是逃不掉的,田萁來貝州調兵的真實目的,是要借蔣士則謀刺田興一事突然發難廢了田懷諫,推她父親田興上位。
造成今日之敗的根源在田興,是他爲了顧及什麼顏面,在自己掌握魏州兵權後,還容留終於田懷諫的軍隊屯駐魏州周邊,甚至容忍田懷諫的堂兄田叢叢執掌魏州關防,這才迫使田萁不得不求助外力,以達成所願。
待田萁漸漸安靜下來,青墨軟語安慰道:“大帥和二郎吃人害了,還有夫人,大郎、三郎、四郎呢,是非曲直總有分明的那一天,你萬萬不可灰心。”
田萁忽然抓住秦墨的手,哀求道:“你快派人把母親、小弟接出魏州。”
秦墨道:“我已經派人去辦了,夫人已經接出城,但五郎暫時還沒有消息。另外大郎那邊我也派人去報信了。”
青墨解釋道:“是我讓他派人去的,小心大郎犯糊塗做出糊塗事來。”
秦墨猶豫了一下,又說道:“目下魏州時局混沌,你還是隨我去幽州,將來有的是機會爲沂國公討還公道。”
這一說田萁倒安靜下來,說道:“父親被蔣士則陷害,但天雄軍的將士們還是忠誠於我們的。蔣士則並無兵權,做成此事的一定是老夫人,還有田榮,是他們謀害了我父親。他們跟蔣士則不是一路的,眼下應揭露蔣士則的面目,讓他們殺了蔣士則,則父親雖死,魏州還在我田家手裡。”
青墨撅起嘴,恨恨地說:“大帥都讓他們害了,你還處處爲他們着想,就讓他們狗咬狗去,讓他們斗的天翻地覆,讓他們血流成河爲大帥報仇雪恨。”
田萁道:“你懂什麼,若魏州不再姓田,固然將來父親能平冤昭雪,又有什麼意義。”
青墨爭道:“這也真怪,讓蔣士則做節度使好了,將來請李少保揮軍南下奪了魏州城,殺了他,再請大郎回來主持軍事,我不信大帥不含笑九泉。”
秦墨也覺得田萁的說法有些道理不通,想是她受刺激後神智有些不清,恐她再被刺激,忙拉了青墨一把,對田萁說:“你寫封信,我派人傳過去。”
勸走田萁,青墨驟然翻了臉,正欲發作,秦墨卻賠笑說道:“出了這樣大的變故,她難免有些糊塗,咱們還是多順着她點。”又壓低嗓音問:“城裡的史將軍靠的住嗎?”
青墨和秦墨年紀相當,相識已久,在他面前她是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真正的想說就說,想罵就罵,正要爲剛纔的事發飆,聽這一問,倒吃了一驚,細細琢磨起來。
貝州城內有兩位史將軍,一位是綽號“鬼剃頭”的史憲誠,一位是田萁自幼的玩伴史憲忠,史憲誠深通謀略,酷好殺人,領兵出征常屠戮村鎮,故而得了個綽號“鬼剃頭”。史憲忠自幼和田萁一起長大,兩小無猜,親密無間,長大後關係依舊親密,田萁生性謹慎,輕易不相信人,但對史憲忠卻是絕對信任,這也是她離開魏州到貝州搬兵的最主要原因。
史憲忠悍勇無比,與王庭湊、朱克定號稱“河北三大悍將”。
青墨道:“小史將軍靠得住,大史將軍就難說了。”
秦墨道:“天雄軍如今打成了一團亂麻,誰也吃不掉誰,照此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我敢說他們如今都在等着有個臺階下,他們拿了田牟將軍,若嚴刑逼供迫他承認是田帥謀反,事情就說不清楚了,那些將領說不定就會承認,如此一來,徐夫人就危險了。”
青墨眉頭一擰:“那你說怎麼辦?”
秦墨眨眨眼:“不如跟我去幽州,有李少保庇護,斷然無事。然後再從長計議。”
青墨一瞪眼睛:“你想的美,我田家雖然蒙受大難,卻也沒垮。即便魏州呆不下去了,還能去河中府尋大郎,還能去長安尋三郎、四郎,再不濟還能去洛陽閒居,憑什麼去幽州,聽你們使喚。你做夢都別想。呸!”
青墨啐了秦墨一口,跺了跺腳,拂袖而去,留下秦墨一個人怔在那發愣。
這日黃昏時分,貝州刺史兼天雄軍東武城兵馬使史憲誠接到一份密報,一封以節度使田懷諫的名義下發的赦免手令,手令裡列出田興謀反的主謀人員名單,聲稱除此之外的所有人都是被矇蔽的,只要止息干戈,過去的一切都不予追究。所有人官升一級,賞賜加倍。
赦免手令的後面還附着一份田牟在獄中的供狀,供狀上田牟親口承認是田興意圖謀反,借蔣士則壽宴之機刺殺田懷諫,取而代之。
史憲誠知道田牟說的是違心話,嚴刑拷打下這樣的供狀要多少有多少,不能作數的。
但他卻願意相信田牟說的是真的,而今天雄軍內部打成一團,忠於田興的勢力和忠於田懷諫的勢力各不相讓,互相指責,這是要不得的,如此內耗,天雄軍勢力大損,將來魏州何以自立?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於所有人的利益都有損害。
貝州防禦團練使、東武城兵馬副使史憲忠也認爲所謂的田牟供狀是假的,他建議立即發兵魏州,拿了蔣士則問個明白,爲田興討個公道。
史憲誠搖搖頭:“沒用的,個個打的筋疲力盡,誰也吃不了誰,都等着這個臺階下呢。不要說我們現在兵力不足,打不到魏州,就算能打到,也於事無補,反而斷了給沂國公平冤昭雪的後路。”
史憲忠怒目而視:“你不要忘了,我們兄弟能有今天是沂國公的擡舉。”
史憲誠笑道:“你還知道你跟萁妹是知己呢,那又有什麼用,人要看得清大勢,順勢而爲,事半功倍,一日千里;逆勢而爲,事倍功半,一敗塗地。我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沂國公的恩德我記着呢。不過眼下不是硬拼的時候。”
史憲忠哼道:“眼下不是,幾時纔是?心冷下容易,再熱起來就難了。”
史憲誠不理會兄弟的譏諷,喊來隨身官,問:“夫人到哪了?”
答:“已出魏州,明日下午可到貝州。”
史憲誠把人打發出去,對史憲忠說道:“我有個計策,你護送着夫人和萁妹去幽州,她跟李茂的關係你也知道,去那纔算安全。你去後就不要回來了,留在那護着她。我找個臺階下,仍舊留在魏州,等待機會揪出蔣士則這條毒蛇,爲沂國公報仇雪恨。”
史憲忠瞪着眼道:“你這話可能當真?”
史憲誠道:“若不然你想怎樣,我去幽州,你留下,跟他們當面鑼對面鼓地對着幹,貝州才七千兵馬,北面是王承元。他最是忌憚沂國公,這你不是不知道,我敢打包票魏州這件事跟他脫不了干係,屆時等他們騰出手來,搞個南北夾擊,你覺得有幾成取勝的把握?”
史憲忠想了想:“你給我寫個字據,將來不許賴賬。”
史憲誠道:“老弟,我是你哥。”
“口說無憑,立字爲據,我給你磨墨。”
史憲忠磨了墨,飽蘸狼毫塞在史憲誠手裡,逼着他寫下了字據,保證將來時機成熟就起兵爲沂國公田興報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