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進屋,高沐沒有起身,只是揮手示意李茂坐在他對面,喝了口清茶,方擠出一點微笑,直截了當地問李茂:“你是怎麼看出倪忍有不軌之心的?”
這個問題李茂已經回答過莫道聰,高沐見問,便又回答了一遍:“兩個原因,其一,飲宴用酒是衛士們從節府帶來,分瓶時我曾逐次檢查過,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根本不可能做手腳,檢驗過後由他們自己貼了封條封存起來,倪忍若真心去檢驗,應該去檢查封條是否完整,或親自品嚐,他用銀針去試探豈非多此一舉?故而我推斷他不是在檢驗酒裡是否有毒,他是在伺機往酒裡下毒。”
高沐笑了笑,打開公案上的一個木盒,從裡面拿出一枚銀針遞給李茂,說道:“鬼斧神工,誰能想到這麼細的針竟會是中空的,針管裡的確藏着劇毒——金蟾霜。”
李茂就着燈燭仔細查看了那杆針,不覺也嘖嘖稱奇,雖說後世注射用針比這個要細巧的多,但在眼下這個時代,能在這麼細的針上掏出這麼細的孔的確算得上是鬼斧神工。
“他承認是想在酒裡下毒,金蟾霜的名頭雖然不大,藥性卻十分厲害,一旦毒發無藥可解。”高沐身體往後仰了仰,他的座椅與衆不同,有一個類似胡椅的靠背,在睏倦時可以靠着稍稍休息一下,此外這個姿勢很放鬆,以此可以表達跟李茂之間的親密關係。
“你的第二個理由呢。”
“我初來乍到,與節府衛士並不熟悉,先前我檢驗酒水時,他們嫌我越俎代庖,目光狠的恨不得吃了我,此後在廚房我又跟朱師傅發生了一點誤會,他們就更是看輕我,嫌我小題大做,不懂規矩。那時我直勾勾地盯着倪忍,換做旁人理應憤怒纔是,至少也應該回瞪我一眼,可倪忍卻努力裝出一副心懷坦蕩的樣子,這很不合常理,我由此起了疑心。”
“然後你就故意拍他一把,試探他一下,沒想到還真拍出個刺客來。”高沐哈哈大笑,他喜歡邏輯思維嚴密的人。
李茂點點頭:“大體如此。”
高沐把李茂的話在嘴裡咂摸了一下,又微笑着問道:“你和朱師傅之間的那場誤會起因是什麼?”李茂道:“因爲一個叫婉兒的姑娘,一個年輕女子混在廚子中間……我覺得十分不妥。”
“不妥……好!”高沐擊了一下公案,“若非這個不妥,或許你還看不出倪忍的不妥來。”
李茂的話其實沒有說完全,他覺得不妥不光是一個年輕女子混在一幫光膀子的廚子中間,而是朱婉兒當時有些心不在焉。小松林的警衛本來就十分森嚴,得知李師古來狩獵的消息後薛英雄又加派了人手接管了警衛。待李師古到來,李長山的人又接替了薛英雄的部屬,此刻的小松林可謂鐵打銅鑄,一個蒼蠅出入尚且困難,又怎會讓一個年輕女子輕易混進來,更何況她落腳的地方還是人頭攢動的廚房?
因此李茂並不是對朱婉兒出現在哪起疑心,而是對她心不在焉的態度起了疑心,一派緊張的氣氛中,她切切停停,不時甩甩手,發發呆,這就很不合常理。
但這句話李茂不打算說出去,此情此景下,一句無心的廢話很可能葬送一個無辜者的性命。
該問的都問完了,高沐徹底輕鬆下來,他伸了個懶腰,神態輕鬆地對李茂說:“晚上還沒吃飯吧,一起喝兩杯如何?”
這當然好,經歷了這件事後,李茂終於弄清楚誰纔是節度使府裡一人之下衆人之上的實權人物。宵夜是節度府公廚做的,公廚的幾個掌勺師傅都是朱三的弟子,因爲下午的事情牽連,朱三此刻正停職接受調查,牽連所及外堂公廚的幾個掌勺大廚此刻也被停了職,正在莫道聰帳外接受問詢,這頓夜宵由幾個學徒匆匆而就,不免有些馬虎。
好在李茂和高沐都算不上美食家,有酒有菜足矣。
因爲剛剛了結了一樁大事,高沐的心情很不錯,喝酒吃菜,說些閒話,聊些鄆州最近的奇聞異事。高沐酒量奇大,見李茂酒量也十分豪壯,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二人很有默契地換了大碗來喝,片刻之間喝光了一罈酒。節度使府窖藏的酒濃度高,後勁大,李茂第一次覺察到自己未醉之前有些頭暈,他恐失態惹人笑話,正要告饒不喝,陳向山卻疾步而來,伏在高沐耳邊低語了幾句,高沐眉頭一擰,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對李茂說:“我有事,先走,你有傷在身,回去安心休養幾天。”末了又補了一句:“這幾日不要出遠門,隨時聽候節帥的召喚。”
說完匆匆離去,李茂飲完杯中酒,發了會呆,擦擦嘴離開了茶室。月朗星稀,絲絲涼風吹在身上十分受用。節度使府裡的崗哨較白天又加密了幾分,不過有判官房書史打着燈籠領路,李茂這一路走的很順暢,由節度使府側門而出,迎面一股熱浪襲來,被陽光炙烤了一天的青石板正迫不及待地把渾身的熱量散發出去。
李茂強壓腹中涌動的酒意,定了定方向,沿着空蕩蕩的大街踉踉蹌蹌往回走,有節度使的牌符仗身,巡街的邏卒只當他是透明人。
腹中的酒發作起來,李茂奔下水溝吐了一通,暗暗罵道:“這個高沐,比我還能喝。”拽着斜坡的樹枝爬上來,靠着榆樹小憩片刻,李茂拉開衣衫敞着懷,踉踉蹌蹌走在大街上,放聲歌唱起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頭……”四周狗聲大作,四鄰街坊的狗齊聲附和。巡夜的邏卒又皺眉頭又搖頭,這麼一個醉漢,勸是不敢勸的,不勸吧又怕擔責任,一個個雙手合十在心裡默唸菩薩保佑希望這醉漢趕緊醉倒。
李茂偏偏不肯醉倒,繼嘔吐之後又站在街心撒起尿來。
一輛裝飾華美的馬車從背後駛來,車伕見街上站着個撒尿的醉漢,把繮繩打的啪啪響。
敢公然犯禁夜出的大都不是善茬,車伕不想惹麻煩,怎奈今晚車上的客人身份有些特殊,由不得他不狐假虎威,逞逞威風。李茂聞聽車輪響動,醉醺醺地回過身來,他本能地想躲開,卻見馬車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不覺勃然大怒,張開雙臂站在街心,驀地一聲大吼:“你給我站住!”
車伕見這醉漢醉的厲害,慌忙拉住奔馬,恐車中人嗔怪,一躍跳下車,奔李茂衝過去,嘴裡不乾不淨地罵道:“醉狗,敢攔誰的路,也不看看我是誰。”他高高舉起手,裝腔作勢要打李茂,李茂嘿嘿笑着,拍拍胸脯說:“來,朝這打,打呀。”李茂的魁壯身材本身就是大本錢,車伕自付真動手自己不是對手,便想撤下來,忽又看見李茂腰間掛的節度使府出入牌符,更是心驚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