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雖升任左龍驤軍將軍、知軍事,卻仍兼着右威遠軍使的職務,右威遠軍下面有一個很特殊的組織,掛名其下,人員也出自右威遠軍,卻聽命於御史臺,這就是當初李純授權李茂聯合監察御史李絳組建的專門查禁京西武器和鹽鐵走私的緝私局。
緝私局並非正式名稱,這個組織自成立起到結束都沒有正式的名稱、正式的編制。
在緝私局的嚴厲打擊下,京西的鹽鐵和武器走私行爲受到了最大限度的遏制,在與走私販的歷次殘酷鬥爭中,緝私局的勢力迅速膨脹,已爲任何人所不能忽視。
這樣一個有大功於朝廷的組織在冊立太子的風聲傳出後不久卻無疾而終,不免引起許多的猜測。但猜測歸猜測,大河滾滾而流,不會因爲某些人的無端猜測而中止,緝私局已經成爲一個歷史符號,雖然他的許多傳奇故事還流傳在民間。
監察御史李絳因功入翰林院爲翰林學士,其餘有功人員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李絳最後一次和李茂交接時,送了李茂一對羊脂玉的手鐲以表達自己的謝意,他能入選翰林院,李茂功不可沒。按照大唐的體制,做了翰林學士,就等於進入了升官快車道,前途是一片光明。
對李茂隨杜黃裳去洛陽一事,李絳倍加讚賞,在他看來這是聰明人該做的聰明事,李茂卻叮囑李絳要愛惜羽毛,不要爲眼前的誘惑所迷惑,這是真心朋友纔會說的話,李絳十分感激。
送走李絳,李茂問秦墨李絳爲官貪是不貪?
秦墨道:“不貪權,不貪權,算是個好官。”
李茂道:“這麼說他現在手頭並不寬裕,這對羊脂玉的鐲子,他打哪來的?”
秦墨道:“我的歌,人家多少也是監察御史判緝私局,弄對玉鐲子怎麼啦,這玉鐲子又不貴,撐死了八百貫錢。”
李茂道:“八百貫也是錢,找個什麼藉口給他送點錢過去,新官上任,到處都要使錢。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叫雪中送炭。”
秦墨道:“這叫燒冷竈。”
李茂道:“冷竈燒的好那也是本事,你信不信,他只會收我的錢。”
秦墨道:“我信,你燒他冷竈,人家卻攀你這熱竈,你們倆互相利用,誰也不吃虧。”
李茂道:“何必把同僚間的關係說的這麼庸俗呢,人間就不能有點真情嗎。”
秦墨道:“人間自有真情在,官場裡嘛,哼,自有利益。”
蘭兒聽聞李茂得了一副手鐲,心裡癢的厲害,晚上操辦了一桌豐盛酒宴,早早打發姚家小姐們上牀休息,陪着李茂喝的四五分正盡興,服侍他洗漱,陪他沐浴,上了牀百般奉承,鶯聲燕語,哄的李茂興致勃發,一個不慎發現窗紙已經泛白,天亮李茂就要隨杜黃裳去洛陽公幹,時不我待,蘭兒可憐巴巴地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李茂把錦盒拿給她,大方地說:“拿這個聊充過夜之資。”蘭兒狂喜,光着身子滑溜溜地下了牀,赤腳跑到窗前,在窗紙上捅了孔,藉着微弱的晨光細細察看,一時喜不自勝道:“好地道的玉。”李茂笑道:“天黑,挑燈再看過。”蘭兒笑道:“是好是賴我一摸便知,根本用不着看。”
晨光朦朧,蘭兒的身體美到了極致,李茂耐不住蠢動赤腳下牀走了過去,貼着她後背,展臂環住她,接過一隻玉鐲看了看,問道:“你估算一下值多少錢?”
蘭兒道:“我不說,說了你就捨不得給我了。”李茂道:“笑話,我留她作甚?”
蘭兒霍地轉過身,笑道:“你先給了我,我才告訴你。”
李茂暱聲道:“就你最精明。說罷。”
蘭兒嘻嘻一笑,伸出一根手指:“一千貫。”
李茂道:“就值一千貫?”
蘭兒道:“一千貫還嫌少?大哥,一千貫,這長安城裡有多少人家全部家當加在一起也不過幾百貫。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那是李太白鬍吹出來的,天下能有幾個人有十萬貫的家產。”
這話讓李茂吃驚不小,想當初他在河中莫可渡配合王儉砍了十九個鹽梟的頭,所得的賞錢不過十貫,十貫錢裝了一大筐,沉甸甸的連秦墨都提不動。
李茂又想起當初在寶鼎薛家時他用縣令朱銘贈送的十貫錢盤纏給韋氏買了兩樣首飾,韋氏瞧不上眼讓他轉給了芩娘,芩娘跟他說韋氏所用的首飾都是百十貫一件的。
薛家和韋氏都出身名門望族,累世積攢的財富,所用的首飾也不過百十貫一件。
僅僅才幾年間,當初一名不文的窮光蛋,現在卻連千兒八百的一件首飾都入不了眼了。
蘭兒見李茂發呆,深恐他半途反悔,想把玉鐲藏起來,怎奈身上光溜溜的不着寸縷,又無處可藏,便嘗試着把李茂壓在她肩上的胳膊移開,好讓她脫身去找地方。
李茂吃了一驚,劈手奪過手鐲,蘭兒大急,臉色都變了。
“像這樣的首飾,咱們家裡還有多少?”
蘭兒踮起腳尖想把玉鐲搶回來,卻沒有成功。
“也有二十來件吧,不過我一件都沒有。”蘭兒撅起小嘴裝起了可憐。
“都是茹娘她們的?”
“茹娘一個人的吧,她留下的兩個丫頭好凶,問什麼她們都不說。”
說起小茹的兩個丫頭桃紅、青白,蘭兒就一肚子氣,這兩丫頭仗着小茹的勢力,根本就不把她這個現任孤山伯府女主人放在眼裡,小茹的院子,她連門都進不了。
“應該是小茹一個人的,芩娘是貧賤夫妻,當年苦巴巴的過日子什麼都沒有,蘇卿有幾樣壓箱底的好東西,但都在鄆州不在這。婉兒出身微賤,有,但不可能會有這麼好的。”
李茂想起芩娘、蘇卿、婉兒和小茹,心裡酸溜溜的。
“小茹也是苦出身,當初她和郭韌一起來長安時,除了隨身衣物什麼都沒有。”李茂把手鐲還給蘭兒,感慨道:“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聚斂起這麼多的財富啊。”
“那是,你當大官了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有什麼好奇怪的。”
李茂心裡酸甜苦辣鹹,什麼味兒都有,他囑咐蘭兒道:“樹大招風,人站的越高風險越大,你得把我守好這個家,萬不可讓居心叵測者有機可乘。”
蘭兒道:“你放心吧,我有分寸。我若打着你的名義到處斂財,何至於連副像樣的首飾都沒有,沒羞沒臊的跟你要。”
說完又道:“只要保住了你這棵參天大樹,以後要什麼不可得,何必眼皮子淺,讓人有機會算計你?”
李茂笑道:“聽你這意思,是把我當成搖錢樹來養了?”
蘭兒嘻嘻哈哈,嘻嘻哈哈,笑而不語。天冷,屋裡雖然生了地龍,蘭兒依舊渾身冰涼,李茂抱着她回被窩,又溫存了一回。
在出發前,李茂交給胡南湘一個任務,拿出抄家時的邪勁,徹查他的家產,任何人包括蘭兒在內都不得阻攔和隱瞞,違者,除蘭兒留待他回來處置外,其餘人等可直接掃地出門。
胡南湘憂心忡忡道:“只是蘭夫人那張嘴……”
李茂道:“我明白了。”
爲了防止蘭兒干涉胡南湘徹查家產,李茂臨時決定把蘭兒帶去洛陽,又以蘭兒無人服侍爲由,把桃紅、青白也一併帶走。
雖然是女扮男裝,又化了裝,杜黃裳還是一眼就識破了蘭兒三人的真實身份,他對李茂道:“你好冒失,這個節骨眼上,你就不能收斂一點嗎?”
李茂笑道:“她是我的人,又不是半途拐帶的,怕他們說什麼嘛。”
杜黃裳道:“知道你們青春年少,難捨難離,可是眼下是什麼時候,無風尚起三尺浪,你這是把自己綁在箭靶子上趕着讓人射呢。”
李茂悚然吃了一驚,找了個藉口把蘭兒三人留在了城東青泥驛。只說過幾日就來接,不準三人擅自回城。
一日行過潼關,前面是一條長達幾十裡的狹窄通道,公私商旅把這條道路擠的滿滿當當。
李茂當下派秦墨去探問因何淤塞道路,秦墨去不多久,帶回來一個人,三十多歲,紫袍金帶,見杜黃裳撩衣下拜,看時原來是義成鎮節度使李全忠。
李全忠初授山南西道節度使,接替回京出任太常卿的嚴礪,人還在路上,卻因劉闢連番挑釁,朝中討伐西川的聲音漸成潮流,爲因應西川戰事,杜黃裳建議暫時不動嚴礪,加其檢校工部尚書,同時升李元素爲太常卿,而將李全忠改任義成鎮。
李全忠這次是奉詔回京述職的。杜黃裳聽聞他在義成鎮行事霸道,幕僚官員與州縣官吏不和,竟成水火之勢,杜黃裳恐因此耽誤他的調糧大計,這才設法將他挪開。
這李茂的曲折,李全忠並不知道,他所知道是自己前腳還沒踏進山南,就被改任義成鎮,在義成鎮屁股剛坐熱又被叫回京城述職。他心裡惴惴不安,不知道此番回京是福是禍。
過函穀道最險峻的魚嘴口時,因與一個回京的宦官爭先後而發生衝突,兩下各不想讓,把狹窄的魚嘴口給徹底堵上了,導致整條道路的淤塞。
起初李全忠聽說那宦官不過是個從八品的小官,也就沒放在心上,一接觸才發現這內官品階雖低,氣派卻不小,紫袍玉帶,金魚袋,竟是三品以上高官的打扮,心裡便有些慌張,後見那內官驕橫跋扈,根本就沒把他這個從三品大將軍、義成鎮節度使放在眼裡,心裡更是惴惴,正是騎虎難下之時,忽見秦墨來問事,李全忠便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匆忙跟着秦墨來見李茂,卻不想到了一看,不光李茂在,杜黃裳也在,唬的他伏地跪拜不起。
杜黃裳皺了皺眉頭,趕緊讓章武把人攙扶起來,輕責道:“朝廷自有朝廷的禮儀,堂堂封疆大吏,趴在地上像什麼樣子,快起來,有失體統。”
李全忠訕訕笑着,他雖高居從三品將軍,資歷卻近乎是空白,見了杜黃裳這樣的高官難免有些舉止失措,不自覺間就出了洋相。
鋪了一塊地毯,李全忠席地而坐,向杜黃裳稟明回京的緣由,動口向杜黃裳請教應對方略。他因殺楊慧琳建功而躥升至節度使,竄的太快,在朝中毫無根基,這也是病急亂投醫,把杜黃裳和李茂當成了救命稻草。
杜黃裳簡要詢問了義成鎮情況,只是點頭,又端茶來喝,終不發一言。
李茂代他答道:“義成鎮屏護漕運,遏制河朔,地位何等重要,陛下將你放在這個位置上便是對你的最大信任,你不要有什麼顧慮,有什麼難處儘管說與聖上聽。”
李全忠低頭不語,做官,尤其是做大官一直是他內心深處最大的渴望,但真的做了大官才知道大官有大官的難處,尤其像他這樣出身的人,上下皆無根基,更難,更累。
“閃開!李全忠,你躲哪去了,你給我出來,我跟你沒完!”
卻見一個紫袍宦官手提馬鞭推開杜黃裳的衛隊,氣勢洶洶地闖了過來,望見李全忠低頭坐在那,不管不顧,舉馬鞭便抽。
擋在他面前的秦墨笑嘻嘻地給他讓開道路,同時腳下卻是一勾。
“哎唷。”
紫袍宦官一個跟頭摔了出去,跌趴在杜黃裳面前,牙齒磕着嘴脣,滿嘴是血。、
“哎呀,守澄,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你看看,快快快,拿水來漱漱口。”
杜黃裳一面起身去扶那宦官,一面招呼章武和衛士去取水來給這位給他磕頭磕的嘴流血的紫袍宦官漱口。
王守澄?!
李茂心裡一驚,眼前這個三十多歲,年輕氣盛的紫袍宦官就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王守澄?
水拿來了,紫袍宦官漱了口,因爲被杜黃裳牽住了衣袖,也不敢造次,只是瞪着李全忠發狠。堂堂的義成鎮節度使此刻屏息斂氣,像個初入仕的郎官一樣,垂手侍立一旁,竟一句話也不敢說。
“守澄啊,你這是打哪來啊?”
杜黃裳親密地拉着紫袍宦官的手和聲問道,像是多年未見的忘年交。
“稟相公知曉,下臣奉命去湖州巡茶,這正要回宮覆命呢。”
這紫袍宦官名叫王守澄,見在宣徽院供職,一年前奉命前往湖州巡視專供皇室的茶莊,巡視結束,正準備回京覆命。論官職他只是從八品的宮闈局丞,卻因辦着皇家的差事驕橫跋扈,四處揚武揚威,至於他身上的這紫袍玉帶來歷十分蹊蹺,九成九是假的。
但即便是杜黃裳這樣的高官,也不願意在這些細節末枝上多跟他計較。
“你和李將軍這是……”
幾句話熱絡後,杜黃裳開始爲李全忠做和事老,王守澄是個聰明人,杜黃裳在朝中是什麼分量他掂量的出來,即便是出鎮地方,那也絕對是個不好招惹的老傢伙。
何況他的身邊還站在一個腰繫玉帶,配金魚袋的年輕人,官場上有句話叫欺老不欺少,年紀一大把的人,仕途上基本到了頂,若是不慎落了難,東山再起的希望十分渺茫,這樣的人你踩他兩腳,啐他兩口,他也奈何不得你什麼。
但一個年紀輕輕就爬到三品高官的人就必須得慎重了,大唐的官到三品基本就封頂了,能有本事爬到三品的屈指可數,即便將來走背運摔了跟頭,也萬不可掉以輕心。與這樣的人打交道,累,且要小心翼翼。
一個老狐狸再加上一個深不可測的年輕人,王守澄怎敢不賣他這個面子。
“啊,誤會,這完全是一場誤會,哈哈,我這是跟李將軍鬧着玩呢,這長路漫漫的,是吧,李將軍。”
“是啊,是啊。”李全忠賠笑了兩聲,笑比哭還難看。
堂堂的從三品禁軍將軍被從八品內官當衆追着打卻不敢吭聲,還要別人出頭做和事老,這臉丟的姥姥都不認識了,這簡直是奇恥大辱啊,奇恥大辱啊。
李全忠的臉一時臊的比猴屁股還紅。
“哎呀,你們兩個……玩心真大。”
杜黃裳笑罵了一聲,打了個哈哈,這場過節便算過去了。
兩人各自吩咐屬下讓開道路,魚嘴口重新暢通,各路人馬緩緩啓動,淤塞的人流重新開始流動起來。
王守澄望了眼秦墨,不懷好意地問道:“這位小兄弟怎麼稱呼啊?”
“右龍驤軍兵馬使秦墨。”
“哦,龍驤軍……兄弟,你絆我那一腳……”
“隨時恭候大駕。”
“算啦,都是一家人,玩笑嘛。那位想必就是李茂將軍了。”
“正是。”
“茂將軍我仰慕你很久了。”
眼看着王守澄滿面諂媚地去巴結李茂,李全忠的瞳孔在慢慢收縮,上下排牙齒在激烈地製造着摩擦,一顆仇恨的種子就此在他心底落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根、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