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純現在很苦惱,從綜合彙總的各種情報來看,李茂私自放走太皇太后沈氏是不爭的事實,他爲什麼這麼做,難道王守澄說的都是真的嗎,李茂和胡裕春假借船幫之名在鄭州招兵買馬,待時機成熟,打出太皇太后的旗號自立爲雄,割據一方?
王守澄第一次跟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他懷疑這老奴是宿醉未醒,且不說太皇太后是什麼意思,單說李茂,他怎麼可能跟胡裕春聯手,割據鄭州,與自己爲敵呢。
鄭州不是河北,四周都是朝廷的地盤,憑一城之力如何立足?李茂不是傻瓜,豈會做出這樣的蠢事?
第二次王守澄說這事時,他依舊一笑了之。
但林英給他提供的情報卻顯示,李茂的確是跟胡裕春走的很近,他不僅認了太皇太后沈氏做乾孃,還謀求娶她最鍾愛的義女孟迎春做妾,甚至將自己的義子一個叫錢多多的孤兒也寄養在鄭州胡家。
李純不得不對此事重視起來。
到王守澄第三次提及此事時,李純沒有罵他,沒有奚落他。這老奴是何等的機敏,必是從他態度的變化中嗅出了什麼,於是他提出迎請太皇太后回宮。
太皇太后沈氏,德宗朝整整尋了她四十年,天下臣工誰也不知?她隱居鄭州的消息,早在貞元年間他就知道了,他甚至還想把這個消息告訴祖父,讓他一償心願,是當時的皇太子他的父親將此事壓了下來。到了順宗朝,朝廷宣佈沈氏已不在人世,他父皇是個純孝之人,不願意拿這位可憐老人再做什麼文章,他的用意無非是沈太后既然不想回鑾做大唐的太后,那就尊重她的選擇,不打攪她和她的子孫的安靜生活,這纔是真正的孝。
王守澄在外監軍時肯定不會知道這樣的機密,現在他執掌另一隻觀天之眼,知道這個秘密順理成章,他極力主張迎回太皇太后盡孝,你可以說他是別有用心,但不得不承認,他這麼做本身並沒有錯。
當然,皇帝也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他可以拒絕王守澄的建議,遵守順宗朝定下的規矩,不去打攪太皇太后的平靜生活。
但突吐承璀的話卻讓李純徒生警惕,突吐承璀被貶軍器使後,朝中的大臣仍舊不放過他,不得已又把他貶成弓箭庫使,這老奴倒還乖巧,偃旗息鼓了一陣子,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悶頭老老實實呆着。
取得了皇帝的諒解後,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心裡的疑惑,他說李茂在河北三言兩語就能說服劉濟滅了他的親生兒子,拿回了軍權,整軍進發,奪取深州。又三言兩語說服田興搞掉田季安,自己執掌軍權,成爲魏博實際上的主人。連一直萎靡不振的李全忠也在李茂的勸說下,忽然變得神勇無敵,竟能一舉包圍趙州,使河北的形勢忽然變得一片光明。
由此看,李茂的本事可不是吹出來的,但此後又發生了什麼事?李茂爲何要爲陷入困境中的王承宗說情,那時候鎮州四面被圍,與外界失去了聯繫,王承宗病入膏肓,奄奄待斃,他爲何要這麼做?他的目的何在,想得到什麼好處?
天子拒絕了他,他便稱病不出,滯留長安不回河北,致使河北局勢一夕大壞,終至不可收拾。
說到激動處,突吐承璀追問李純:明明鎮州唾手可得,他爲何要替王承宗請和?這難道不是他們暗中有勾結?他在朝中雖然把官做到左龍驤軍將軍,但處處受制於人,哪如做一個割據自雄的藩帥來的風光舒坦?
突吐承璀拿出了他的證據,話說當日大軍回朝,十分狼狽,黃河渡船不足,後面追兵又至,形勢驚險萬分,衆將束手無策,只能祈禱天恩護佑,恰在此時一封書信自長安而來,黃河上那些見錢眼開,沒錢鬼都難請的船幫一夕之間集結了上千條船隻,日夜不息,不計代價地幫着他們渡過了黃河,轉危爲安。
突吐承璀流着淚說,我一個堂堂的諸軍都統,大唐皇帝的欽使絞盡腦汁做不到的事,他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閒人,區區一封書信就能搞定,他李茂何德何能,憑什麼能千里之外遙控船幫,這還不能證明二者之間早有勾結?
可以想象若李茂心懷不軌,只消一聲令下,黃河上十數萬船幫弟兄立即就能站出來聽從他的號令,佔地爲王,割據自雄,有何不可?
不得不說突吐承璀的這番話很有蠱惑性,李純悶悶不樂了一晚。
沈太后還健在人世的事並不算什麼秘密,卻是一個秘而不宣的秘密,無論宮裡朝中,但凡有一點腦子的人,都能沉默而理智地對待這個問題,無人願意挑破。
王守澄鄭重其事地向李純稟報這件事究竟是出於何等目的,十分值得深究,是王守澄傻嗎,顯然不是,能被禁侍那些世家大族共同接受,推上五坊使的位置的人絕不可能是傻瓜,那麼,是王守澄喪心病狂了?
王守澄在禁侍體系中只能算是一個小角色,他從徐州監軍回京述職也是循例而爲,但突然被禁侍五大家族共同推舉爲五坊使,執掌那隻比龍首山資歷更老,勢力更加龐大的觀天之眼,則就不會那麼簡單了。
在龍首山出現在前,那隻眼纔是天子唯一之眼,他被禁侍五大家族視爲禁臠,任何人不得染指,王守澄出身五大家族之外,且剛一上任就搞出這麼大的名堂,若非王守澄喪心病狂,狂妄無知,那就絕對是另有目的。
他爲何要掀起這個大唐建國以來的最大的醜聞?讓李家王室顏面掃地?
王守澄對此的解釋是,膿包不挑不破,他把沈太后的存在比喻成了一個膿包,那真是一個膿包嗎,細細想想,還真是一個膿包,一旦被有心人捏住,足可夠皇室喝一壺的。
李純左思右想,心裡漸漸傾向於王守澄提出的主張,膿包不挑不破,與其膽顫心驚,擔心別人在這上面做什麼文章,不如自己主動點把他挑了,迎請太皇太后回朝,並不是什麼難事,雖然這麼做對先皇可能有所不敬。
但太皇太后只能以一個清白身份回來,她可以有養子,但不可以有親生子,大唐太后的名節絕不容玷污,胡家兄弟必須要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大唐不能接受一個丟失了貞操的女人回朝做太皇太后。
這件事牽扯到龍首山的創始人之一李茂,王守澄難逃同僚傾軋之嫌,這場對決對李茂而言是不公平的,但李純願意給王守澄這個機會。君王的一大樂趣就是冷眼旁觀臣子們在一些不涉及根本大局的事情上鬥一鬥,看看他們的本事和真心。
李純也決定給李茂一次機會,看看他在這件事上的反應,是否可以達到做忠臣的標準。他的生死榮辱,現在完全掌握在他自己手裡。他有功於朝廷,朝廷對他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但李茂的表現太讓他失望了,他放走了那個給他帶來無窮無盡麻煩的老女人,還想給他留下更大的麻煩,他殺了林楠和朱汾,雖然這兩個人,他本人也不喜歡,但他們畢竟是他派出去的天使,代表着他的權威,豈容你來殺害?
而且李茂的所作所爲無一不證明,他跟船幫有着難以割捨的聯繫,有關他是船幫大當家的傳聞,只怕是真的,這個李茂,太讓朕失望,今日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這個人不能再用了。”
李純決心一下,李茂的末日似乎都到了。
皇帝雷霆盛怒下無人敢爲李茂求情,這是一個大火坑,跳進去多少人都會被燒成灰,化成濃水,而且絕對的於事無補。
殺一名刺史需要理由嗎,當然需要,自然也可以先殺後羅織罪名,死人是不會爭辯的。
不過李純選擇先定他的罪名,然後再殺,天子殺人就要殺的光明正大,殺的蕩氣迴腸,砍了你的頭,你和你的子孫還要你高呼萬歲,心悅誠服。
偷偷摸摸的把人殺了,那算什麼,那是刺客所爲,上不來臺面。
至於用什麼罪名殺李茂,那是有司的事,羅織罪名不正是他們最擅長的嗎,誰不肯爲李茂羅織罪名,那朕就讓他的對手給他羅織罪名,看誰敢?
朝臣噤若寒蟬,即便是宰相李絳、裴垍也自覺禁言不敢吭聲,自李茂被貶官去鄭州,他們就看到了這一天,這一天來的不突兀,而且對他們來說,李茂只是他們在朝爲官時衆多盟友之一,在他們的個人字典裡,盟友的定義就是可以互相利用的同僚,若這個失去了利用價值,那麼就果斷地遠離他,大聲告訴別人我不認識他。
這個道理,李茂進神策獄的第一晚就想明白了,那晚囚在他對面的秦墨開玩笑說會不會有人來給他們送牢飯以改善下生活,這些天吃糙米吃的頭暈眼花,牙齒都磨壞了,李茂就斷言說滿朝文武絕不會有一個人這麼做。這糙米還得繼續吃下去,當然爲了保護牙齒,可以吃的慢一點,細嚼慢嚥,這樣有利於隨時把飯裡的砂石挑出來扔掉。
事實果如他所料,滿朝文武避之唯恐不及,誰肯來爲他們送牢飯。
審訊按程式進行,主審官都是些熟面孔,不久之前他們還在一起稱兄道弟,能談笑風生,說一些很黃很下流的笑話,轉眼之間,卻是壁壘森嚴。有人警告李茂要老實點,識相點,配合着點,不要逼他們動用一些非常規審訊手段。
李茂明白那指的是刑訊逼供,他承認自己不是什麼硬骨頭,真要對他動了刑,恐怕他什麼都會說,尤其是真話。
刑訊逼供曾是他打擊對手,戰勝政敵的不二法寶,屢試不爽,所向無敵,人的精神和**都是有缺點的,只要找到這些缺點,沒有攻不破的堡壘。
而且李茂也不想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搞的遍體鱗傷,面目全非,那樣見着崔判官,也不能留下一個好印象,影響再次投胎。
所以他們問什麼,李茂就說什麼,問一答十,絕不隱瞞,但很快他們就不問了,因爲李茂的回答常常讓他們顏面掃地,又因爲牽扯了太多的機密而使得他們緊張的虛汗直流,抖的手都握不住筆和驚堂木。
他們擔心知道的太多,會被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家的牀上、別人家的牀上,自家的澡盆裡,別人家的澡盆裡,自家的飯桌上,別人家的飯桌上,以及上朝的路上。
於是他們紛紛稱病請假,聲稱神策獄溼氣太重,他們都得了關節炎和傷寒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