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圍繞中宮立後的暗中角力塵埃落定,中軍都督府都指揮同知錢貴之女錢氏最終勝出。
皇上的大婚定在五月二十一這一天,爲了這個非凡的日子,整個紫禁城像一臺開足馬力的機器,高速運轉起來,爲百年僅見的天子大婚婚禮忙碌着。
朱祁銘暫時収起了細查喜寧底細的心思,與紫禁城所有的人一樣,沉浸於一睹盛大婚禮壯觀場面的期待中。
他作爲一個親王,自然有“近水樓臺先得月”之便,很早就得知了皇上的婚期,他還獲悉了一個相當平凡而又十分神秘的消息——錢氏的生辰!到了六月二十九,新皇后將引來她的首個千秋節。要知道,在行“六禮”之前,一般而言,錢氏的名字、生辰大約只有她的父母清楚。
五月天子迎立皇后,緊接着六月末就是皇后千秋節,對此,朱祁銘依照規制應上表兩次,以示恭賀,這就要考驗他首次做“官樣文章”的筆力了。
“嗯,讀賦還是大有益處的,明白了鋪陳與渲染的手法,且肚子裡還裝了那麼多華麗的辭藻,也該乘機賣弄賣弄了!”朱祁銘不無期待地自言自語道。
皇太后儘管遭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重挫,但還是沒有忘記她那個幽居於別院的侄子,於是派了個“知識淵博”的年老內侍專程過來吩咐朱祁銘,給他兜頭澆了一瓢冷水:“皇太后說,親王上表自有定製,內容大多一樣,只是稱呼有所不同而已。”
那就是說天下文章一大抄唄!朱祁銘立馬傻了眼,也只能自我安慰:罷了,不讓自由發揮,練練書法也行!
他也只能把心思用在皇上大婚一事上,這個時候誰敢節外生枝讓天子不痛快不是!於是老老實實呆在書房裡練了好幾天的書法,最後將自己練字的成果擺在呂夕謠留下的紅箋小楷旁邊一對比,心中有個聲音在瘋狂質疑:這是書法麼?怎麼越看越像塗鴉?
他終於明白,在天子大婚一事上,他似乎沒有什麼忙可幫,更不用說去顯擺了!也罷,適逢盛事,揹着雙手瞧瞧熱鬧總該可以吧?
五月初一,禮部進大婚儀注。所謂儀注是指對禮儀活動程序及其細節的詳細安排,概括起來,就是要回答做什麼,怎麼做,誰去做這三個問題。
天子的大婚儀注非比小可,其程序十分的繁複,皇上動手動腿的時間自會被壓縮到最低限度,苦逼的內官、女官、朝中百官就沒有那麼幸運了,長時間站立、行走,屁股不可片刻落座,姿容還要始終保持嚴整,箇中滋味苦不堪言,沒辦法,總該把戲份演足吧,豈能辜負爭相圍觀的一城百姓與闔宮佳麗?
照儀注規定的程序演下去,事後必有那麼幾個倒黴的內官大腿抽筋,沒個三五天下不了牀。至於女官嘛,情況恐怕更加糟糕,誰有難言之隱誰知道!
五月初三,以英國公張輔爲正使、兵部尚書楊士奇爲副使,持節赴錢家宅第行納采、問名二禮。古代婚嫁要行“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天子大婚那可談不上
親迎,皇上頂多就在宮中降階迎後,意思那麼一下,豈會傻乎乎跑到女家去迎娶老婆?
“嘿嘿嘿,拿百兩銀子來,否則別想進門!”這樣的情節想想就行了,至於真要付諸行動嘛,得見得着新郎官才行!
請期也流於形式,選在什麼時候大婚這可是國家大事,至多是選定吉日後“告期”,正式通知一下就行了,錢家哪有資格討價還價?個人服從組織嘛!
朝廷選定的吉日就是五月二十一“戊寅”日。
除請期、親迎外,其它四禮還是要做實的。
皇上在大明門外賜給錢家宅第,宅外設帷幕。在這裡,從正副使與錢貴的對話中,有關皇后的私密事終於經正式渠道透露了出來:錢氏年十六,取了一個相當乏味的名字,她叫族,錢族?唉,還是別叫名字好了,怎麼就不能來點文藝範呢?
五月初五,以成國公朱勇爲正使、尚書楊溥爲副使,持節赴錢家行納吉、納徵禮。因這天是端午節,皇上照例要給百官賜宴和團扇,許是天子大婚在即,心情不錯吧,朱祁銘竟然收到了皇上的節禮——三把團扇!
崔嬤嬤與送扇的女官耳語一番,回來時臉色不太好。
“唉,大喜的日子裡奴婢本不該說喪氣話,可太皇太后爲了中宮立後這事連番傷神,眼下已經難以正常起居了。殿下,您該過去看看。”
朱祁銘黯然,片刻後徐徐搖頭,“太皇太后提着一口氣奔忙,就是爲了中宮這件大事,而今事已成,那口氣就泄了,不過倒也無妨,太皇太后還會睜着眼睛好好看着皇上、皇后的,本王不宜過去打擾皇祖母,等皇祖母的心思落在其它地方的時候再說吧。”
崔嬤嬤有些遲疑,“有些事奴婢本不該多嘴,但太皇太后這個樣子,某些人見了恐怕更敢放開手腳了!”
“誰?”
“早先殿下在雍肅殿受的委屈奴婢都聽說了,如今眼看司禮監的那位愈發的得意,殿下還是小心一些爲好。”
王振?朱祁銘坐正了身子,“那人怎麼啦?”
“聽人說,太醫院有個叫王敬的醫士上月幾次冒充王振的名字,索得金銀財寶無數,被打發到威遠衛戍邊去了。這才幾天呀,一個名號就這麼值錢,那得有多少人擠破腦袋想攀上王振這根高枝呀!”
朱祁銘目光一亮,不禁對崔嬤嬤又看高了幾分。崔嬤嬤極具政治頭腦,透過案子的表象發現了問題的本質。
他原以爲內外官之間會形成某種平衡關係,經歷了許多事,他對朝中百官已不抱太大的期望,不是還有太皇太后鎮場麼?他以前沒把內外製衡失效的問題看得特別嚴重,就是因爲即便太皇太后什麼事也不做,只要這尊大神存在一天,王振就不得不有所收斂。可是,這尊大神眼看着搖搖欲墜,捆綁王振手腳的繩索正在漸漸鬆開。
前景堪憂啊!
“奴婢還聽人說,王振的侄子王山即將升任錦衣衛指揮同知了。”
朱祁銘放下手中的《神奇秘譜》,走到窗邊憑窗而立。
如果說太醫院的那樁
案子折射出了王振如日中天的權勢的話,那麼,王山的升遷則反映出了王振身上日漸增厚的聖眷!
王振權勢顯赫,聖眷日隆,有這座大山擋道,只怕日後再查遇刺被擄一案時,遇到的阻力將會更加強大,成功的希望愈發的渺茫。
本想唱幾齣好戲讓王振爲當初在雍肅殿的“仗義”付出代價,如今看來,自己還是低估了王振的能量!
想到這裡,朱祁銘回過頭來,若無其事地望着崔嬤嬤,就想安慰一下這個清寧宮的老人,同時也安慰一下自己。
“嬤嬤不必多想,天子大婚在即,這是一個普天同慶的日子,大家不妨多瞧瞧熱鬧,等中宮有主之後再想別的事吧。”
戊寅這日,京城萬人空巷,沿大明門至承天門一線,擠滿了翹首以待的男女老少,那副盛況遠遠蓋過京中所有的節慶。
“朕躬膺天命,袛嗣祖宗大位,統馭天下,致理之本肇自正家,惟夫婦之道,體乾坤之義,越稽古先聖君明主鹹有令,德輔成於內,以興王化之美,以厚萬福之原。諮爾錢氏,生於勳門,天稟純茂,慈、惠、貞、淑、靜、一、誠、莊,敬承姆師,恆循禮度,敷求懿德,穆卜大同,今遣使持節,以金冊金寶立爾爲皇后·······”
這是正統皇帝發給錢皇后金冊上的內容。張輔、楊士奇、王佐等人率衆前往錢家行發冊、奉迎禮,內外官簇擁着皇后的輿輅進大明門,朝承天門那邊緩行。
華麗的輿輅,逶迤數裡的逢迎大軍,還有跟隨在輿輅前後左右的漂亮彩車,無數涌動的人頭,構成了一道奇妙的風景線。
皇后,用太皇太后的話說,是“表正六宮,母儀天下”,皇上換了一個詞,是“表正六宮,母儀四海”,也就是說,皇后是天下人之母,儘管這頂頭銜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但只需看看如此盛大的場面,就會讓許多女子冒出過把皇后癮的衝動來。
而在懷揣皇后夢的女子當中,衝動最爲強烈的莫過於周氏了。
“快看,皇后的輿輅進了奉天門!”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一大幫年輕妃嬪齊齊舉目望向奉天門。別人只顧瞧熱鬧,周氏則是悲憤不已,欲哭無淚。
“那輛輿輅本該是我的!”
可憐身爲皇妃,想要成爲皇帝的女人還得自己尋上門去,哪像人家,有浩浩蕩蕩的隊伍逢迎入宮,有合巹酒可喝,還有坤寧宮那麼好的地方可住。
不行,這一切都得改變!
朱祁銘不便與皇帝的女人碰面,他操遠路繞至奉天門外,以待婚禮禮畢後進奉天殿給皇上道賀。
“越王。”
郕王早侯在那裡,根本就不看浩大的逢迎隊伍,心事重重地一把拉住朱祁銘的衣袖,“越王,于謙遭貶了,由兵部侍郎改任大理寺左少卿。”
于謙的品秩被降了一級?朱祁銘愕然。“因何事遭貶?”
“被一幫御史參了,說他未奉旨而擅自回京。”
朱祁銘心一沉,猛然意識到情勢愈發的不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