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方曉,金英來到午門內,向準備早朝的文武百官傳皇太后懿旨。
“奉皇太后聖旨,今立皇帝庶長子見深爲皇太子,各衙門便整理合行事宜,擇日具儀以聞。”
皇太后命各衙署籌備皇太子冊立儀典,百官對此反應冷淡。
泱泱大國,竟淪落到了亡國的邊緣,衆人心中自有滿腹的怨憤!
想想那個還不滿兩週歲的皇長子朱見深,還有他那個做了瓦剌人俘虜的父皇,百官的心頓時涼了一大截:父皇被擄,幼子監國,這可是無比滑稽的皇權架構呀!
接旨後,郕王一言不發地進了偏殿,龐哲立馬迎了上來。
“殿下只管做自己該做的事,守住京城、擊敗虜寇方爲頭等大事,至於朝廷大局嘛,百官胸中都裝着怒火,不妨讓他們將怨氣發泄出來,屆時一切自有定論。”
操縱輿論以從中取利,這是爲政者必備的政治手腕之一。此刻,郕王的心思不在於此,而是落在了另一種變數上。
“讓年幼的皇長子繼位或以皇太子身份監國,想必都不會被文武百官所接受。不過,皇太后還有別的選擇,那便是讓襄王繼位,日後再傳位於皇太子。”
“這不可能!”龐哲目中有分決然,“襄王與那些禍國的權貴勾結頗深,若讓襄王登臨大位,一切都會是老樣子,大明難有中興之日。撇開私怨,單從社稷生死續絕這一角度而言,越王也絕不會聽任襄王繼位!”
“越王?”郕王凝思片刻,“越王慮事深遠,而今要守住京師,須調周邊駐軍入京,動用秦妃掌管的庫銀,這全賴越王當初的一人之力。越王比本王更有資格問鼎大位!”
“可惜越王既非皇上的親叔,又非皇上的親弟,繼位權再怎麼排也輪不到他。”龐哲連連搖頭,“何況越王受太皇太后影響太深,並無君臨天下的心思,若非如此,在下當年指不定會追隨於他。”
郕王沉吟良久,勉強點了頭。
在接下來的一些日子裡,郕王放開手腳,利用監國之便,陸續啓用新
人。先後升于謙爲兵部尚書、喻士悅爲都察院右都御史、陳循爲戶部尚書、高谷爲工部尚書,甚至重新啓用遭貶謫的石亨爲後軍右都督,赴京聽命。
而朝中的輿論也在持續發酵,終於有一天,當郕王來到午門左門早朝時,百官胸中的怒火如岩漿般噴發而出。
都察院右都御史陳鎰等百官交相廷啓,聲言即便以“十惡”也論不盡王振的大罪,一幫青壯官員怒不可遏,情緒完全失控,當場逮住負責維持現場秩序、王振的心腹馬順,牙咬手撕,拳腳相加,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子竟生生把身強力壯的馬順給整死了。衆人仍不解恨,一個個呲牙咧嘴,儒士瞬間變成了猛獸,郕王見狀頓時慌了手腳。
可憐毛貴、王青二人平時阿媚王振,得以如願升官,此時被急於“維穩”的金英出賣了。金英大呼“毛貴、王青是王振的黨徒”,於是,衆人從門縫內揪出毛貴、王青,一頓老拳相加,二人被當場捶死。
衆人還不解恨,有人跑去把王振的侄子王山抓來,這時青壯士子總算恢復了理智,相約走律法的途徑,一番審判後,將王山綁至都市凌遲處死。
朝中秩序蕩然無存,對此,郕王聽從於謙的勸告,發出令諭,免予追究衆人毆死人命之罪。
“國家多難,皆因奸邪專權所致,今以悉準所言,置諸極刑,籍沒其家,以謝天人之怒,以慰社稷之靈。爾文武羣臣務須各盡乃職,以輔國家,以濟時艱。”
從此,午門左門一帶成了一個讓人提心吊膽的地方,因爲這裡開了一個可怕的先例:在此打死人是可以免罪的!
這場風波看似在追究宦官亂國的禍根,往深了想,其意義遠非如此簡單。被俘的正統皇帝也被架在火上烤:寵信奸佞,不是昏君又是什麼!
這還沒完。青壯士子並非僅僅痛恨王振專權,時隔不久,他們又把槍口對準了勳戚與朝中重臣。
廷臣交章彈劾隨駕北征的公、侯、駙馬都尉、伯等勳戚無謀無勇、不義不忠,“磔其屍不足以舒列聖在天之憤,食其肉不足
以慰四海切齒之心”,請求將一幫勳戚明正典刑,籍沒家產。
廷臣進而呼籲追究太師英國公張輔等輔臣,以及王佐等隨駕尚書、侍郎、都御使、學士衆官的罪責,說這些人“無協濟之功,未審存亡,難逃悖棄之罪,應嚴厲追究以警其餘。”
郕王好話說盡,總算勸住了廷臣,免於將打擊面擴大化。但一番清算下來,胡濙、王直等倖存的舊有九卿徹底失去了話語權,而套在正統皇帝身上的天子光環也被層層剝落。
時局演變到這個地步,前朝與後宮中人誰都清楚,無論當今天子是生是死,是北狩還是返國,屬於正統皇帝的時代都一去不復返了,那個時代幾乎成了“昏庸腐朽”的代名詞!
深感無助的皇后錢氏“括盡六宮之財”,派人送給也先,期盼也先能讓正統皇帝返國,這番努力自然是白費功夫。也先從中嚐到了甜頭,秉持財可收、人不放的原則,挾持正統皇帝來到大同,索取城中儲銀兩萬四千兩。
正統皇帝仍心存幻想,口諭出城迎見的鎮守大同廣寧伯劉安道:“也先欲將其妹與我結姻,送我回京,仍正大位。爾稟報皇太后,朕雖居虜中,身體無恙,若再遣使臣多攜貨物前來給賞,可得早回,如來遲,恐深入虜地。”
消息傳回京城,舉朝譁然。這幾番變故讓百官意識到了早立新君的緊迫性,否則,若拖延下去,也先只須挾持正統皇帝,即可括盡大明的財物,還能隨時敲開沿邊諸多城堡的城門,貽患不淺!
郕王傳令沿邊諸將:“得報虜寇圍擁一人,稱是至尊,爾等俱出朝見,及與銀兩叚匹賞衆,此蓋虜寇設計詐誘爾等,爾等無知無謀至此,朝廷用爾鎮守何爲!中國惟知社稷爲重,今後但有此等不分真僞之事,爾等決不可聽信以誤國家!”
事已至此,擁立新君勢在必爲,而社稷面臨生死續絕之際,讓年幼的朱見深繼位,這根本就不可能!
於是,皇太后退而求其次,力勸襄王有所擔當,這樣一來,一場叔侄之間暗中較量、爭奪大位的好戲悄然開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