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兩?三萬兩還不夠回本的!算算賬,無需杯酒,兵權便已盡釋!
兵權?一個親王何來兵權?訓練八百勇士不過是替天子養士而已,如今徹底還士於天子,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只是,他這個親王的投資竟變成了一張無期的空頭支票!
罷了,三萬兩可是一個不小數目,不要白不要!“臣謝皇上厚賞!”
出了乾清宮,夜已深,越府回不去了,朱祁銘只能前往清寧宮東閣歇息。
“今夜何人當值?”
當他在東閣門前輕喚幾聲之後,就見一旁的偏室騰地一下亮起了燈光,片刻後,一名內侍一手掌燈,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來。
“越王殿下!小的參見越王殿下。”
好熟悉的聲音!“小喜子?你爲何在這裡?”
燈光下小喜子那雙小眼又眯成了一線天,“殿下要入住皇宮別院,前些日子太皇太后把小的召了來,命小的侍候殿下。”
東閣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小喜子將朱祁銘讓進東閣,隨即入內燃起數盞燈火。
朱祁銘脫下盔甲,換上常服,頓覺得渾身輕鬆了一大截。他藉着燈光匆匆掃一眼室內,見東閣被收拾得井井有條,空氣中混雜着一絲淡淡的薰衣香的味道。
走到那張熟悉的書案邊入座,潛意識告訴他,自己即將重回多年前的書香世界,儘管而今他已不是王子,但他這個親王終將成爲閒王,或像父王那樣,要習慣於在逍遙中打發時光。
小喜子來到朱祁銘座前躬身而立,“殿下,太皇太后說殿下指不定會來東閣歇息,早上吩咐人過來仔細收拾了一遍,一應陳設都換上了新的。”
朱祁銘心中一動。撇開宮中權謀不談,僅就親情而言,太皇太后仍是一個難以脫俗的祖母,依然是(孫)兒行千里(祖)母擔憂。在她的有生之年,她定會不容置疑地成爲他的終極看護者,或許,以往他在清寧宮感受到的不適,源於她的另一個特殊身份——社稷大位最果敢決絕的守護神!
“爲何就你一人入宮?太皇太后還從越府傳召了別的人麼?”
“回殿下,聽太皇太后的意思,婢女、嬤嬤都得從宮中選派。哦,黃公公也要入宮近侍殿下,他已是別院首領內侍。”
黃安?想太皇太后已然退隱,如今爲了他這個越王移居別院之事,不惜拖着年邁之軀,親自出面打理某些事務,朱祁銘不禁默然良久。
門外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不一會,太皇太后身邊的一位嬤嬤緩緩走了進來,望了朱祁銘一眼,雙眼頓時一亮,“奴婢參見越王殿下。還真是被老祖宗說中了,殿下果真回了東閣,老祖宗還在正殿裡候着殿下呢!”
朱祁銘當即起身,出了東閣,快步走過那條甬道,一頭闖進正殿。只見太皇太后靠在椅背上,愈發清瘦的臉上皺紋密佈,雙眼微眯,神智似在半夢半醒之間。
“臣越王祁銘叩見太皇太后,孫
兒恭請皇祖母聖安!”
太皇太后驀然張大雙眼,目中精光比以往黯淡了許多,臉上鬆弛的肌肉似乎微微抖動了一下。“快快平身!平安回來便好,平安回來便好。”
“當初孫兒不辭而別,勞皇祖母掛懷,望皇祖母恕罪!”
太皇太后伸手在座椅旁一番摸索,近侍宮女趕緊將柺杖遞到她手上,就見太皇太后顫顫巍巍拄杖站起身來,在宮女的攙扶下,走近朱祁銘,對着他好一頓上下打量。
另一名宮女又點亮了數盞宮燈,室內的光線立馬變得明亮起來,堪與白晝相比。
“都說你姿容不凡,像個英武的大將軍,爲何皇祖母看你,愈看愈覺得你像個書生?”
大將軍?應該是少年將軍吧?朱祁銘見了太皇太后的神態,想從中尋找多年前那股縱橫捭闔、叱吒風雲的氣韻,卻發現她已是反應遲鈍,風采不再。“皇祖母,等哪天孫兒着一身戎裝讓您好好看看。”
“戎裝?哦,皇祖母忘了,你是着一身銀色的盔甲回京的。好馬配好鞍,都說你穿戴銀色的盔甲,那氣派簡直與天上的神仙將軍無甚分別!”太皇太后眯眼看看朱祁銘身上的常服,輕輕搖搖頭,“你又長高了一頭,這身常服顯小,該換新的了。”
朱祁銘上前扶住太皇太后回到座前,太皇太后緩緩落座,一把抓住朱祁銘的手,“你便挨着皇祖母坐,隔遠了皇祖母看不真切。”
宮女送來一把杌凳,朱祁銘入座,膝蓋幾乎碰到了太皇太后的腿。
近侍宮女悉數退去,室內只剩下了祖孫二人。
“你也不必回越府小住,遲早都是要入宮的,何必在乎那兩三天的自在日子?從明日起,你便入住別院。”太皇太后遲疑許久,這才續道:“別忘了先去鹹熙宮問安。”
一經細想,就會發現太皇太后看似漫不經心的一番話隱含玄機,朱祁銘聞言後不禁過了過腦子,“孫兒聽皇祖母的。”
太皇太后微微一扭頭,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緊要的事,“你凱旋歸來,榮耀歸於社稷,你當以平常心待之。你要謹記,天子任何時候都是對的,可諫則諫,不可諫則聽,自己該受的委屈還得受,不能心急,盡人事,聽天命吧。”
歷經磨難,遍覽史書,朱祁銘如今面對自己所受的委屈多了分從容。自古君臣相處,臣下只能懷有一顆心,要麼是忠心,要麼是野心。野心往往爲世人所不齒,而忠心則是世人所津津樂道的,可是,要保持那分忠心,就得甘願忍受一切可能遭受的委屈,否則,一旦心生怨懟,所謂的忠心很容易轉化爲野心。
“孫兒明白。”
太皇太后蹙眉,閉着雙眼,看樣子是在從記憶裡搜尋什麼。但見微風撩撥着火苗,燭影搖曳。時光因此而變得無比悠長,在無邊的寂靜中緩緩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太皇太后驀然睜開雙眼,“嗯,如今看來,楊士奇、楊榮二人淡出朝政真的是一件好事,不打破舊的格局
,何來朝中新氣象?何來此番大捷?而今朝中大臣力勸皇帝大婚、親政,連楊士奇也是此意,皇帝已有親政之實,倒也沉得住氣,不像先前那樣急於大婚了。”
朝中新氣象?舊的格局被打破之後,受禁錮的活力也只是短暫釋放了一回而已,遠談不上有什麼新氣象。何況新的麻煩接踵而至,日後朝局如何演化,依然令人揪心,故而朱祁銘無法替自己找個樂觀的理由。
“皇祖母,楊榮呢?”
“哦,去年你兩度取勝,捷報傳來,楊榮便請致仕,被皇帝極力挽留,最後告假回鄉祭祖掃墓,竟病逝於途中。”
病逝?朱祁銘的心坎如遭某種神秘力量重擊,理智頓時溜到一旁,語氣裡突然多了道乖戾之氣,“哼,這世上總是有人莫名其妙地病逝,誰知是天意還是人爲!”
太皇太后一震,疲弱的身軀往前一挺,怔了半天,眼中許久不見的精光倏然冒了出來,“你說什麼!你還是放不下當年越府、衛府蒙冤一事?莫非你當初打算對付二楊是出於私怨?”拄着柺杖站起身來,將柺杖杵得叮咚響,“念你年少,皇祖母本不想將許多往事細說與你聽,不料你人小心思重,竟然把仇怨藏得如此深!你父王自不必說,皇祖母一向視你十叔王如同己出,皇祖母豈會撇下他們的冤屈而置若罔聞?不錯,當時皇祖母是神志不清,但事後皇祖母派人暗中查探過了,他二人蒙冤受禁不假,可他們的故去的確是個意外,何來的人爲?你乘早收了那番心思,萬不可再去胡思亂想!”
不再胡思亂想?不能,絕無可能!兩府的冤屈怎能如此輕易地翻篇?楊士奇、楊榮二人風光一世,最終卻以慘淡收場,這是他們咎由自取!可是,還是有人逍遙在外,兩府的冤屈,加上自己的落難,那份怨恨沉甸甸的,只怕山海也難以承載!那人不付出代價,天理不容!
“皇祖母,是天意還是人爲,孫兒自有分寸,便讓時間去給出精確的答案吧。”
太皇太后頹然落座,鼻子一聳,頓時老淚縱橫,嚎啕大哭道:“未亡人活過頭嘍,造孽呀!育有三子一女,可人還未進棺材就只剩下一個獨子了。要獨子有何益?就讓未亡人孤獨終老吧!要孫子有何益,到頭來還不是被自己的孫兒給活活氣死!嗚嗚嗚······”
百善孝爲先。死人不能復活,而活人萬不可被氣死,否則,身爲人孫,這份罪孽有不堪承受之重!朱祁銘呲牙咧嘴,縱有萬般的不情願,但他還是離座跪於地上,悽然頓首道:“孫兒莽撞,請皇祖母息怒,孫兒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求您不要放在心上。”
“你發誓,一生絕不傷害任何一個皇室宗親!”
朱祁銘心如刀絞,眼前的太皇太后是他在人世間唯一的至親,此刻,僅存的至親胸膛在劇烈起伏,雙目緊閉,蒼老的臉上幾無人色。於是,他鼻子一酸,眼淚順着面頰嘩嘩地淌了下來,“孫兒起誓,此生絕不傷害任何一個皇室宗親,若違此誓,必遭天殛!”
(本章完)